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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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40)

门后传来穿着拖鞋走动的脚步声和吼声:“奸细,叛徒,到处都是叛徒!在自己家里也不得片刻的安生!”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叫来,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她身上。她错在不该放奸细进来,要知道他说过,告诉过她,让她列了名单,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让进来。可为什么还让这个恶棍进来呢?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曾说过“有她在我一刻也不得安生,死都不得安生。”

“不,我的姑奶奶,得,分开!这您很清楚,很清楚!我现在再也受不了了,”他说完后就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好像怕女儿能想法给自己宽心似的,他又返回来,尽量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补充道:“您可别以为我这些话是在气头上说的,我很平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必须这样,——得分开,您给自己找个去处吧!”……不过他还是没忍住,愤怒地(这种愤怒只有对所爱的人才会有)挥着拳头向她吼道:

“哪怕有个傻瓜把她娶走也好!”他摔上门,看来自己也很难受,叫来布里恩小姐402,这才在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402原文系法文。

两点钟,被选中的六个人来赴午宴了。他们是著名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洛普欣公爵携侄儿二人,公爵的老战友洽特罗夫将军,年轻人中有皮埃尔和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他们都在客厅等候老公爵。

近期在莫斯科休假的鲍里斯很想拜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他设法赢得了老人的好感,使公爵为他破了不接待单身青年的惯例。

公爵家并不是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场,但它是这样一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虽然在城里默默无闻,但谁要是在这里受到接待却是极其荣耀的。这一点鲍利斯一周前就已清楚了,当时拉斯托普钦当着鲍利斯的面对叫他在圣尼古拉日吃午饭的总司令说:

“我不能去,这一天我总是去探望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把老骨头。”

“哦,对,那是啊,”总司令说,“他怎么样?”

高大的老式客厅里摆着旧家具,午宴前聚在这里的这几个人就像是庄重的法庭准备开庭。大家默不做声,即使有人讲话声音也都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进来了,面色严肃,沉默寡言。玛丽娅公爵小姐比平时更显得文静、更胆怯了。客人们都不大情愿同她交谈,因为他们看得出她的心不在他们的谈话上。拉斯托普钦一个人主导着话题,一会儿讲城里的新闻,一会儿讲政治新闻。

洛普欣和老将军偶尔插一两句。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像大法官听汇报一样,只是偶尔哼一下或简短地说两句,表示他在听他们的报告。谈话的基调很清楚,没有人赞同政界的所作所为。大家谈论着那些表明局势越来越糟的事件。不过所有讲述和评论都有一条令人惊讶界限——发言一触及沙皇本人时,便会打住或被阻止。

午餐时话题涉及到了最近的政治新闻,谈到拿破仑占领了奥尔登堡公爵403的领地,以及俄罗斯发给整个欧洲各朝廷的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403奥尔登堡公爵彼得·腓特列·路德维希是亚历山大一世的亲戚。1810年12月法国军队进入奥尔登堡公国后,俄国政府曾向法国递交了抗议照会。——译者注

“拿破仑对欧洲,就像海盗对待抢掠的船只一样。”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道,这句话他已重复了多次。“各国君主们的姑息与视而不见真是让人惊讶。现在轮到了主教404,拿破仑已经明目张胆地要废除天主教教皇,他们还是保持缄默。只有我们的国君对他占领奥尔登公爵的领地表示抗议。就那也是……”拉斯托普钦伯爵打住了话头,察觉到自己再多议论就要过界了。

404 1809年拿破仑下令把教廷和罗马并入法国。教皇哌厄斯七世不同意,拿破仑将其押往巴黎软禁。——译者注

“他们提议用其它领地来换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就像我把农民从童山迁到博古恰罗沃和梁赞的土地上一样,他们也这样驱使着公爵们。”

“奥尔登堡公爵以惊人的坚强平静地承受着自己的不幸405,”鲍里斯恭恭敬敬地插了一句。他说这话是因为他从彼得堡来的时候曾有幸见过奥尔登堡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似乎想对他说点儿什么,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认为他太年轻,不必对他说这个。

405原文系法文。

“我读了关于奥尔登堡事件的抗议,对这个照会糟糕的措词感到惊诧,”拉斯托普钦伯爵用一个人在评论非常熟悉的事情时常用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讲道。

皮埃尔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惊奇地看了看拉斯托普钦,不明白为什么照会糟糕的措词会让他不安。

“伯爵,照会怎么写还不都一样?”他说,“如果它的内容有力量。”

“亲爱的,如果有五十万军队,措词优美是很容易的406。”拉斯托普钦伯爵说。皮埃尔明白了,为什么照会的措词使拉斯普钦伯爵不安。

406原文系法文。

“似乎耍笔杆子的多了起来,”老公爵说,“在彼得堡大家都在写,不仅仅是照会,——大家都在写新的法令条文。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儿为俄罗斯写了整卷的法令。现在所有人都在写!”他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谈话中断了一分钟,老将军咳了一下,把注意力引向自己。

“诸位听说过最近彼得堡阅兵时发生的事吗?新任法国公使可是丢人现眼了!”

“什么?对,我听说了一点;他当着皇上说了句什么不得体的话。”

皇上让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式,老将军继续道,“好像这个大使一点也没去注意,好像竟敢说在我们法国是不去注意这些琐事的。皇上一句话也没说。在接下来的阅兵式中,据说,陛下一次也没搭理他。”

大家都沉默了:在这种涉及到沙皇本人的事情上,是不能作任何评价的。

“大胆狂徒!”老公爵说。“你们认识梅蒂维埃吗?我刚刚把他从这儿赶出去。他来过这儿,尽管我再三嘱咐谁也不让放进来,他还是被放进来了,”公爵生气地看了女儿一眼说。然后他讲述了和法国医生的整个事情经过和原因,讲了为什么他断定梅蒂维埃是奸细。虽然这些原因并不充分,也不清楚,但谁也没反驳。

热菜之后上了香槟。客人们都从位子上站起身祝贺老公爵。玛丽娅小姐也走到他跟前。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凶狠,将剃得净光、满是皱纹的面颊递给她亲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告诉她,早晨的谈话他没忘,他的决定仍然有效,现在只是看在有客人在场的份上才没对她提起这个。

到客厅去喝咖啡时老人们坐到了一起。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更加活跃了,说出了自己关于即将来临的这场战争的想法。

他说,要是我们还继续寻求同德国人结盟,继续插手因蒂尔西特而卷入的欧洲事务,同波拿巴的战争就不会有好果子。我们不该为支持奥地利或反对奥地利去打仗。我们的整个政治在东方,而对待波拿巴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巩固的边境和强硬的政治,这样他就永远也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样越过俄罗斯边境。

“公爵,我们哪能跟法国人打仗呢!”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难道我们可以武装起来对抗我们的导师和上帝吗?看看我们的年轻人,看看我们的这些小姐。我们的上帝——法国人,我们的天堂——巴黎。”

他讲话的声音大了起来,显然为了让大家都能听见。

“法国的服饰,法国的思想,法国的情感!现在将梅蒂维埃拎着脖领子赶了出去,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无赖,而我们的太太们却对他趋之若鹜。昨天我参加了一个晚会,那里的五个太太中有三个是天主教徒,神甫允许她们周日在十字布上绣花。而她们自己却几乎是光着身子坐着,就像公共澡堂的招牌一样,恕我说话难听。唉,公爵,再看看我们的年轻人,要是从珍藏馆里把彼得大帝的大棒拿出来,照俄罗斯的方式打断他们的肋骨,那所有的愚蠢想法就会一扫而光!”

大家都不做声了。老公爵微笑地看着拉斯托普钦,赞赏地晃动着脑袋。

“好了,再见吧,阁下!别再生病啦。”拉斯托普钦说完便以他特有的敏捷迅速站起身来向老公爵伸出手。

“再见,亲爱的,您的话像古斯里琴声407,总让我听不够!”老公爵握住他的手说道,抬起脸颊让他亲吻。其他人也都随着拉斯托普钦站了起来。

407古斯里琴是俄罗斯古代的一种多弦乐器,类似我国的古筝。——译者注

玛丽娅公爵小姐坐在客厅里听着老人们的闲谈和议论,对于听到的东西她一点也不懂。她只是想着客人们有没有发现父亲对她的敌视。她甚至没注意德鲁别茨科伊在整个午餐时对她表现出的特别关注和殷勤,他已经是第三次来他家做客了。

玛丽娅公爵小姐转向客人中最后一个告别的皮埃尔,她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充满疑虑。老公爵出去后,皮埃尔手拿礼帽,面带笑容地走到她跟前,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能再坐一会儿吗?”他说道,随后便把自己肥胖的身躯往玛丽娅小姐旁的沙发上一倒。

“啊,当然,”她说。“您什么也没看出来吗?”她的眼神在问。

午饭后是皮埃尔心情最好的时候。他望着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笑着。

“您认识这个年轻人很久了吗,公爵小姐?”他说。

“哪一个?”

“德鲁别茨科伊”。

“不,不长时间……”

“怎么,您喜欢他吗?”

“嗯,他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您为什么问我这个?”玛丽娅公爵小姐边问,边继续想着早晨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据我观察,通常年轻人从彼得堡来莫斯科度假的目的是为娶一个富有的新娘。”

“您进行了这样的观察?”玛丽娅小姐说。

“是的,”皮埃尔继续笑着说,“这个年轻人现在就是这样行事,哪里有富家女,那里就有他。对他的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现在还在犹豫该向谁发动攻势:您,还是朱丽·卡拉金小姐408。他对她也非常用心409。”

408原文系法文。

409原文系法文。

“他,也去她们那里?”

“去啊,常常去。您知道献殷勤的新招儿吗?”皮埃尔高兴地笑着说,看样子心情不错,很想开个善意的玩笑,为此他常在日记中责备自己。

“不知道。”玛丽娅公爵小姐说。

“现在要讨莫斯科姑娘的喜欢,就必须忧郁,他在卡拉金小姐面前显得特别忧郁410。”皮埃尔说。

410原文系法文。

“真的411?”玛丽娅公爵小姐看着皮埃尔那张和善的面孔,还在不断地想着自己的痛苦。“如果我能下决心把我的一切感受向某个人倾诉一下,那我就轻松了。”她想,“我想这个人正是皮埃尔,他是那么善良、高尚。我将会好过一些,他会给我一些建议的!”

411原文系法文。

“您,会嫁给他吗?”皮埃尔问。

“啊,我的上帝,伯爵!有些时候,我愿意嫁给任何人,”突然,玛丽娅公爵小姐带着自己都没想到的哭腔说道,“啊,爱自己亲近的人有时是多么沉重,就觉得……(她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除了痛苦,你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当你知道你无法改变这一点时,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离开,可我能去哪儿呢?”

“您怎么了?公爵小姐?”

可是公爵小姐没能把话说完就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别听我胡说,忘掉我说的这些话吧。”

皮埃尔所有的快乐心境一下子消失了。他关切地询问公爵小姐,请求她说出一切,把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但是她只是反复说,请他忘记她所说的话,说她不记得说过什么,说她除了他已经知道的苦恼——安德烈公爵的婚事会惹得他们父子争吵之外,没有别的痛苦。

“您听说过罗斯托夫家吗?”为了转移话题,她问道。“我听说他们快来了。我也天天在等待着安德烈412回来。真希望他们在这里见面。”

412原文系法文。

“那他现在怎么看待这件事?”皮埃尔问,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老公爵。玛丽娅公爵小姐摇了摇头。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离一年的期限只剩几个月了。这事又不可能改变,我只想能在最初的时候帮哥哥一把。我希望他们快点到来。我希望能和她合得来……您早就认识他们,”玛丽娅小姐说,“坦率地告诉我所有真相,这个姑娘怎么样,您觉得她怎么样?但一定要说真话,因为您知道,安德烈冒着多大风险违反父亲的意志,所以我想知道……”

模糊的本能告诉皮埃尔,这些话和要他讲出“所有真相”的反复请求流露出了玛丽娅小姐对自己未来嫂子没有好感,流露出她希望皮埃尔能反对安德烈公爵的选择;但是皮埃尔的回答更多的是他的感受,而不是他的考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您的问题,”他说道,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脸红了,“我压根儿不了解这个姑娘,无法分析她。她很有魅力,至于魅力何在,我也说不清。这就是我能说的关于她的一切。”玛丽娅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是啊,这就是我所期待和担心的。”

“她很聪明?”玛丽娅公爵小姐问。皮埃尔深思起来。

“我想不是的,”他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又很聪明。她还称不上是聪明……嗯,不,她很有魅力,再没什么了。”玛丽娅公爵小姐再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啊,我真希望能喜欢她!您要是比我先见到她,请您告诉她这一点……”

“我听说他们这几天就到,”皮埃尔说。

玛丽娅公爵小姐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皮埃尔,罗斯托夫家一到她就会与未来的嫂子接近,并尽力让老公爵习惯她。

鲍里斯没能在彼得堡娶到富有的新娘,于是他带着这个目的来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两个最有钱的待嫁女之间犹豫不定,她们是朱丽和玛丽娅公爵小姐。虽然玛丽娅公爵小姐并不漂亮,但是他却觉得她比朱丽更吸引人,他不知为什么会在向玛丽娅小姐献殷勤时感到拘谨。最近一次和她见面时——老公爵的命名日那天——他竭力想同她攀谈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她总是答非所问,显然是没听他说话。

朱丽正相反,她很乐意接受他的殷勤,虽然是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

朱丽二十七岁。兄弟们去世后她变得非常富有。她现在已完全不漂亮了,但是自己还以为,她不仅漂亮依旧,而且现在比以前更加迷人了。令她产生这种错觉的原因如下:第一,她成了非常有钱的待嫁女;第二点是她的年纪越大,对于男人来讲就越没有危险,男人和她交往就越是自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就可以享受她的晚宴和晚会,参加在她家聚会的活跃团体。十年前,男人会害怕每天去这个有着一个十七岁小姐的人家,害怕会连累她,会牵绊住自己。而现在都大胆地来到她家,每天和她交往时也不像是和一位未出嫁的小姐交往,而像是在和一位没有性别的熟人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