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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楚尧身上的雨水在玄关地板上很快潮湿成一小滩湖泊。泊菡叫来阿妈:“快去打些热水。”她自己蹲在他前面,替他解开皮鞋湿透的鞋带。齐耳的短发因为低头的动作散落开来,露出一弯温柔雪白的脖颈。

阿妈看见楚尧,认出他就是书房照片上的军官,老脸上尽是慈祥疼爱,她打来一盆热水,又拿出干净的衣裤,不见外地招呼他:“快擦擦!冬天的雨水淋不得,是要生病的!”

泊菡正要为楚尧解开湿透的衣裳,却被他用手挡开,他冷冰冰地:“你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泊菡猛然把毛巾丢回脸盆:“你就瞎嫉妒吧!”她生气了,又怕他会跑掉,就提着他的鞋子走进里屋,把楚尧一个人丢在玄关处。

阿妈抱来熟睡的忆儿,关切地询问:“让先生看看忆儿吧?”

泊菡就当没有听见,默不作声,阿妈只好又把忆儿抱回到卧室,熟睡的忆儿呢喃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楚尧换上了崭新的衣裤进来,他的身材高大,不是专门为他订制的衣裳,哪里可能穿得合体,他知道自己错怪了泊菡。

刚刚里面的对话他听得真切,婴儿的呵欠和呓语也是分明。他站到泊菡前面,冰冷的眸中,有一点星火:“你给孩子起名忆儿,他的大名是什么?”

泊菡忍着就要冲出鼻端的酸楚,定定地看着楚尧。

“你坐下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她从里间拿出一盒“白云”牌香烟递给楚尧,自己坐到他的对面。

卧室里传出低低的钢琴弹奏,熟悉而简单的音调在乐手充满感情的弹奏下,演绎出一曲缠绵悱恻,层层升华的温柔之爱。

“……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旋律悠扬,楚尧眉头轻跳,漆黑的眼眸中风云际会,深深的冰冷之下,有些什么正在被点燃。

他想深藏心绪,就撕开烟盒,点燃纸烟深深吸着,一阵青色的烟雾升腾缭绕,他的面目在烟雾里再次模糊,直到银白色的烟灰积得老长,有些摇摇欲坠。

一只烟灰缸递到他的面前。他恍然惊觉,正好对着泊菡眼睛里清潭似的碧波,恍惚记起当年在章家大厅之中的重逢,往事又上心头。

“从前听这支曲子,总觉得是离别之音。可你走后,我听得多了,反而听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重点不是‘离别’,而是‘再来’。所以,现在我听这支曲子,是一支重逢之歌。无论我们如何离别,终归是能相逢的。”泊菡为他温柔地递上热茶。

两人隔着日式方桌两两相望,发现时光流逝,各自的面目都有些改变,就连这一曲《何日君再来》,现在听着,也有了不一样的心境滋味。

“楚尧,婆婆他们的事,我没有忘记,却决定不恨你了。因为,”泊菡动情地看着丈夫,“我不想和你离别,我要和你永永远远地重逢。”

楚尧眼神复杂,既像渴望又像拒绝,他压灭烟头,挪开目光,面无表情地:“我是个军人,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像你们女人这样善变。如果说老齐的死,情况还比较复杂,那小赵的死,就和你有直接的关系。他们都是我的弟兄,我不可能和你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重逢。”

泊菡眼里涌出泪意,却又迅速消失,她早已猜清楚尧的心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那你怎么解释你现在的行为?”

楚尧仰起头,发出一声叹息:“对不起,是我气昏了头。”

卧室里突然响起忆儿快乐的呼唤,小家伙睡了一个甜美的午觉后刚刚醒来,泊菡侧耳细听后,脸上漾起母性的温柔骄傲,向楚尧说:“来。认认你的儿子,楚忆。”

他们来到卧室,泊菡从床上抱起手脚乱动的忆儿,交给楚尧。

楚尧的表情好像淡然自若,可接过忆儿的时候,手还是微微颤动,眼底都是思念愧疚难过心痛。血缘情深,看着怀中婴儿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剑眉,薄薄的嘴唇,做父亲的一时百感交集。

忆儿睁着一双不解世事的乌黑圆眼,望着楚尧,开心地笑了一下。楚尧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晃动着,顿时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楚尧看看活泼的忆儿,又看看身边的泊菡,半天才喃喃地:“我派人找过你们母子。见到的女房东说你偷偷地卖掉忆儿,然后搬家走了。吴茱萸张帆他们也没有孩子的消息,我真的以为你生活艰难,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现在看见忆儿,是不是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得下?”泊菡微笑着凝望孩子,温柔地言语。

“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只是这个期限有多长,我不能向你保证。”楚尧的态度起了变化,也许是怀里抱着忆儿的缘故,声音也温和了几分。

泊菡微微一笑:“楚尧,时代已经变了!你别指望我会像你我姆妈那一辈人,男人可以因为任何理由离开,她们就得像望夫石那样等待终生,我不会的!”

楚尧想不到他的退让遭到泊菡的摒弃,周身顿时寒气笼罩,忆儿大概是感受到爸爸的冰冷,突然瘪起小嘴,哇哇大哭。

泊菡抱回忆儿哄他,忆儿很快在香甜的奶水里安静无声,只有偶尔的吸吮传过来,楚尧默默地看着他们。

“楚尧,我们向前看吧。”泊菡出言恳求。

楚尧忽地冷笑连连:“你都不肯等我,又妄谈什么向前看!”

两人话不投机,楚尧起身告辞,这时阿妈跑进来苦苦相劝楚尧留下,阿妈激动的时候只能用当地话表达,谁知楚尧也拿当地话和她对答,只剩下泊菡抱着忆儿,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所云。最后也不知阿妈用了什么法子,楚尧转回身来,面无表情地对泊菡道:“我再留一个晚上,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我的忆儿。”

那晚,泊菡睡到书房,楚尧陪着忆儿睡在床上。看着泊菡一边给忆儿喂奶换尿布一边校对稿子。不禁双眉紧锁,恨声而问:“你平时都这样吗?”

泊菡以为楚尧不满她一心两用,抬着眯眯糊糊的眼睛轻描淡写:“你放心,忆儿从生下来就习惯了,我这样可没有耽搁他任何一餐饭!”

“你要外出怎么办?”

泊菡指指墙角处的一个大藤篮:“我去大学上课的时候,阿妈会提着篮子在附近的教堂等,课间我会跑过来喂忆儿。这个藤蓝盖上油布,就风雨无阻,忆儿没有生过一次病!”

昏黄的灯光照不清楚尧的表情,他似乎动也未曾动过。

有电话打进来,是阿糯,一听到泊菡的声音就焦急地问:“菡桑,楚君找过来了吗?”

泊菡点头告诉她:“已经来了。”

阿糯胆怯地:“求你别怪我,他虽然只找了我一次,却拿我家沈君的性命做要胁,我如果不说出来你的地址,他就要过来杀掉沈君……”

泊菡苦笑:“你做得对,他是那种人,就连我也被他拿枪顶着胸口了。”

阿糯在电话那端惊呼起来,泊菡低低地安慰:“你放心,我现在好好的。”

“楚君走了吗?”

“没有,在陪忆儿睡觉。”

阿糯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吁了口气,轻笑起来。

泊菡写稿到半夜,又有电话响,泊菡接了一听,是周幼慈。

“楚尧在不在?”幼慈不顾礼貌,焦急地问。

“哦,我去帮你看看……对不起,他刚刚休息,不方便接你的电话。”泊菡故作热忱,用了当初幼慈对付她的口气。

“你是他弟媳妇?”幼慈突然听出了泊菡的声音,态度有些尴尬。

“嗯,从前是他弟媳妇,去年起已经是他太太。”泊菡淡然自若地告诉幼慈。

幼慈在电话那端沉默了。

“欢迎来玩。”泊菡终于小小地反击了一下。

抬脸就看到楚尧,他抱着双臂倚着日式拉门,面色寒冷:“谁打来电话?”

“淡水疗养院的周幼慈。”泊菡不想瞒他,“不好意思,我只好自我介绍说是你太太。”

“你又没说错。”他冷冷的表情下,依然看不出情绪的变化,“你怎么知道她在淡水疗养院?”

“前些天我去那里看你,不过只见到她。”泊菡埋头想稿子,随意回答。

楚尧才知道泊菡到了淡水找他,便冷冷地:“我不知道你来找我。”

“那次就算见面也没有更好的结果,是吧,楚尧?”泊菡眼底升起湿漉漉的雾汽,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就抽抽鼻子,假装困倦地揉揉眼睛。

“我和她只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你别多想。”楚尧一直观察着她。

泊菡埋头写稿,微笑着自言自语:“我没有多想。也幸亏有她帮忙,你才出现在我面前。”要不是在幼慈那里发现楚尧关注石楠的文章,泊菡也想不出利用报纸引出楚尧的方法。

时间如水流逝,泊菡终于写完一篇稿子,抬头瞧瞧闹钟,已过深夜两点。

“你……每天都睡这么迟吗?”楚尧又出现了,他坐到自己的木箱旁边,泊菡一直拿它当书桌写稿子。

“嗯……”泊菡往上伸着双臂,向后伸展了几下,努力缓解脖颈处的酸痛,然后故作不在意地,“没有办法,要养活自己和忆儿,就得十万分的努力。”

她说得好像轻松,可是看到她乱糟糟的短发,熬得通红的眼睛,缠满胶布的手指,小小的身体里埋藏的疲惫,楚尧拿开泊菡的钢笔,沉声命令:“什么都别管,睡觉!”

泊菡又摸出一支钢笔,对着他摇头叹息:“最近我的文章很火,我得趁着出名多写一些,要知道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持久,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如果我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的作者,只能抓住现在的机会,留点什么给自己吧!”

她左手撑着头,肩头倾斜向左边,满身都是差一点就负荷不了的疲倦感,可脸上还是头也不回,昂首向前的斗志。

这一刻,她像极了楚尧在战壕里的同伴,就算形单影只,一身鲜血,也会坚持到底。她一定经历过很多苦难,才从娇滴滴,怯生生的女人变成不再懦弱的战士。

楚尧再一次按住她握笔的手,声音有些哽,像被什么卡在嗓子里:“请你给我时间,我会让你依靠。”

“楚尧,谢谢你,只怕我等不了。”天一亮他就会走,一想到这个泊菡心里太过难受,忍不住地倾诉着。

“现在的我,就像在追赶一辆越跑越快的时代马车,里面有我必须去做的事,写作啊,挣钱啊,生存啊,我只能不停地追,身上的东西太多,只好一件件地失去,父母,家人,楚舜,念念……我已经失去好多好多……我真怕跑得太久,最后连你也会失去……”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就要涌出的泪水:“大破坏的时代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女人不再像几千年来只是男人的附庸,现在她们只要够努力就能生存,坏处是再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留在原地永远等你。”

楚尧伸出手,轻轻揉着她的短发,像哥哥宽慰小妹妹那般哄她:“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跑远的,你跑到哪里,我一定跟到哪里。”

“楚尧,你是在哄我开心吧?不过我听了,心情好多了,谢谢你。”他身上氤氲的烟味有种安慰人心的力量,泊菡的心越来越安宁,像是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

“你想走就走吧,我一个人能撑得住。”她不舍地靠上他的胸口,那里温暖坚实,她可以放下一切,只想入眠。

“明天,我去见老军长,也许会回来,也许回不来。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

“什么事?”泊菡在他怀里嘟嘟囔囔,昏昏沉沉入了梦乡。

楚尧看着泊菡疲劳又踏实的睡姿,叹了一口气,慢慢抱紧了她,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可以听见,却温柔得像一把水:

“小妹,我终究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