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忽然笑了起来,“本初兄文武兼备,海内知名,假以时日,的确能力挽狂澜。”
话说到这里,李弘已经明白审配的意思了。说来说去,审配希望李弘正视现实,支持袁绍,联手攻击董卓,迅速平定当前的危机。将来,士人辅佐新天子主掌朝堂,而自己则率军戍守边疆,大家齐心协力,努力重振社稷。
“我如果公开支持袁绍,董卓势必要毁掉洛阳,所以眼前解决危局的唯一途径还是三方制衡。”李弘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假如天下形势如你所料,三年后制衡已经无法维持,那么三年后的事又将如何解决?”
审配眼里露出一丝遗憾之色,他无奈地说道:“大人还是不愿南下?此时大人若急速南下,尽起河内十万屯田兵威胁洛阳,一定可以阻止董卓迁都、逼走董卓。”
李弘摇摇头,非常坚决地说道:“没有把握的事,我绝对不做。洛阳的安危直接关系到社稷的存亡,这件事既没有‘假如’,也没有‘一定’。如果董卓愤怒之下一把火把洛阳烧了,我们就是大汉的罪人了。”
审配非常理解地点头说道:“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迁都的事,而董卓偏偏就是这个疯子。大人如此慎重也是对的。”
至于三年后的事,大人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只是心中尚存几个疑虑而已,我就一把说了吧。一是天子的问题。大人既然不愿意支持袁绍,那就只有信守对先帝的承诺,继续扶持当今天子,但大人为了维持制衡,在未来的日子里要极度压制皇权,你说天子对大人会是个什么态度?在天子的眼里,大人和董卓是一样的人,大人拥兵自重,恣行骄纵,为所欲为,他从此不会再信任你。其二就是洛阳的问题。制衡一旦被破坏,洛阳就成了一块肥肉,谁能率先占据洛阳谁就能取得控制天下的先机。而大人你,我刚才已经说了,大人如果没有得到士人的拥戴,千万不要进洛阳,以免陷入征战的深渊,自取灭亡。第三就是北疆何处何从?是继续行割据之事偏安一隅还是主动出击,图谋振兴大业?
“大人如果忠诚于大汉,有雄心挽狂澜于即倒,重振大汉天威,那大人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审配笑道,“大人已经创造了许多奇迹,为什么不能继续延续自己的奇迹?大人许多地方和董卓非常相似,但大人和董卓有个区别最大的地方,而这也是你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你的年轻。年轻就是希望,只要有希望,大人就应该付出辛勤的努力,有努力就会有回报。”
李弘躬身受教。
“正南兄刚才说北疆的屯田之策尚有很大缺陷,能教教我吗?”
“敢不从命。”审配笑道,“只是这事一旦说起来,牵扯的东西太多,要耽误大人休息。”
“今晚不睡了。”李弘笑道,“我专心聆听正南兄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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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审配和陈琳告辞离去,李弘一直送出十里之外。
也就在这一天,皇甫郦和梁衍冒着风雪日夜兼程赶到了行辕。
皇甫嵩的书信很长,但言辞之中,无不处处露出其对大汉的忠诚和一颗拳拳报国之心。皇甫嵩严厉谴责了州郡起兵一事,但他无奈地说道,我大汉百多年来皇统屡绝,外戚**阉轮流把持权柄,致使皇权日渐衰微,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今日之祸是必然,迟早都要发生。大汉没有强势皇权,无法威临天下,必然会有人生出窃国之心,前有张角,后有张纯,居心叵测者越来越多。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大汉的士人竟然会在国家最为危难之际突然背叛社稷,这到底是士人的悲哀还是大汉的悲哀?
皇甫嵩说,我实力微弱,无论兵权是否在手,对解决今日的危局都没有任何助益。洪水发生了,解决的办法是疏通渠道,让肆虐的洪水分而流之,而不是加固堤坝,一堵再堵。给董卓一条退路,他就不会和大汉社稷玉石俱焚,同时也能迅速缓解局势,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共同寻找解决危局的最好途径。
皇甫嵩认为,解决危局的最佳途径就是扶持天子,最大限度的增加皇权。天子高高在上,君威凌驾于天下,即使如董卓、袁绍之流,亦不敢祸乱天下。
士人叛乱不同于蚁贼叛乱。今天的士人手握重兵,据有州郡,一旦皇权彻底衰落,势必要演变成争霸大战,那时天下就不是危局了,而是分崩离析了,所以皇甫嵩恳请李弘,立即放弃北疆,尽一切力量挥军南下,进驻洛阳,扶持天子,平息叛乱。北疆数郡和大汉社稷比起来,孰重孰轻?
皇甫嵩说,过去奸阉、外戚轮流把持权柄,但因为朝堂上有士人的力量,三方权势可以互相制衡,所以社稷无恙,今天董卓也是把持权柄,士人也在朝堂上,但就是因为缺少鼎足一角,无法形成制衡,结果迅速酿成了大祸。皇甫嵩说,只要骠骑大将军南下洛阳,朝堂上三足鼎立,则社稷可保无忧。
李弘看完这封信后,急忙召集朱穆、田畴、余鹏、尹思、玉石、杨凤、赵云,颜良等人商议。
“皇甫大人这是何意?士人举兵讨董虽然叛乱在先,但董卓随后倒行逆施、犯下种种罪行也是事实。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公开说士人是叛乱?难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要我遵从圣旨,联合董卓出兵平叛?”余鹏诧异地问道,“北疆不要了?”
“你们注意到没有,皇甫大人这句话最关键。”田畴说道,“皇权衰落,士人叛乱,最后必将演变成争霸之战。现在起兵讨伐董卓的有十九个州郡大员,如果我们的制衡之策成功,这十九个州郡大员考虑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他们会怎么做?会持续抱成一团吗?这显然不可能。皇甫大人看得远,我们的制衡之策虽然可以暂保大汉稳定,但同时也埋下了摧毁大汉的祸根。各地州郡一旦陷入混战,大汉也就名存实亡了,而始作俑者就是大人。”
“还有一句话。”尹思指着书简说道,“平息叛乱。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平息叛乱,而不是出兵剿灭叛乱,也就是说,大人进驻洛阳后,先振皇权,然后安抚各州郡,将这场战祸消弭于无形。皇甫大人的这个办法目前看起来虽然比较稳妥,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放弃北疆。所谓放弃北疆其实也就是暂时放弃对大漠的控制,放弃北疆屯田和数百万灾民,这个代价对我们来说的确太大了一点,几年来的奋斗和征战几乎尽数化为乌有。不过北疆和大汉社稷比起来,的确不算什么。成大事者,必须要做到废私立公,舍小利顾大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北疆不能放弃。”杨凤一拳砸到案几上,大声吼道,“北疆绝不能放弃。”
“如果不放弃,将来天下大乱,北疆也未必能保住。”田畴小声说道。
“大人先是抗旨不遵拒绝南下,然后又无法掌控制衡,最后导致社稷崩裂。”尹思心有余悸地看着李弘,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这亡国之罪,最后可都是你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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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背着双手,围着火盆慢慢踱步。
审配说的制衡是外制,皇甫嵩说的制衡是内制。从洛阳之外制衡天下,虽然控制权势平衡的难度非常大,但对北疆的危险性却最小,而在朝堂上制衡,虽然控制权势平衡的难度小,但对北疆的危害却无法估量。至于两种制衡的后果,显然皇甫嵩说的更加准确些,而审配就避重就轻了,他根本没有谈到董卓势弱和士人分裂的后果。审配说,制衡被打破的时候,北疆已经度过了危机,可以扶持天子终归洛阳,重振大汉社稷了。审配没有说实话。如果按照皇甫嵩的说法,士人讨董演变成士人争霸,那么最有可能夺取天下的就是袁绍。袁绍势大,董卓势弱,那时自己要么乖乖地待在北疆,要么和袁绍争霸。总之,天子是可有可无了,皇权是彻底没有了,生灵是涂炭了,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皇甫嵩也隐瞒了一件事。自己率军南下,洛阳是保住了,当前的危局也解决了,董卓的权柄被削弱了,各地起兵讨董的士人也解散了,但北疆却乱了。北疆大乱的后果是什么?首先自己要承担责任,其次自己要率军北上平叛。总之自己无论怎么做,最后倒霉的都是北疆,都是北疆的百姓和将士。
李弘冷笑,“他们先是算计董卓,现在竟然连我也算计上了……”李弘恨恨地骂了两句。
要想压制董卓,至少需要十五万到二十万兵力,也就说,只有放弃北疆边郡,把长城以北的大军全部征调回来。舍小利顾大利?我做不到,我绝对做不到。正如审配说的,我只是一个武人,我不懂治国,我无法舍弃北疆。
皇甫大人说了,大汉有今日之祸,不是因为董卓,也不是因为士人,而是因为皇权衰落。皇权衰落的原因不是董卓造成的,也不是士人造成的,更不是黄巾军造成的,而是大汉皇帝自己造成的。我有多大的本事能让天子威临天下?我连北疆百姓的吃喝都解决不了,还能拯救大汉社稷、扶持天子?我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我没能力做的事我坚决不做。
“力保北疆不失。”李弘断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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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保北疆不失那就要维持三方权势的平衡。
司马朱穆随即提出了具体的制衡之策。对董卓一方先扶后抑,先帮助董卓以威胁士人、分化士人,然后以压制董卓为条件要挟冀州立即调拨钱粮。对士人一方先弃后保,先威胁打击士人,得了冀州的钱粮后,转而帮助士人逼迫董卓退出洛阳。待危机缓解后,三方再商议洛阳的出路,这时就是拖,无限制地拖,一直拖到制衡被打破为止。
“制衡一旦被打破,我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夺取洛阳。”朱穆兴奋地说道,“洛阳居天下之中,合天下之全势,只要洛阳在手,则社稷恢复在望。”
为了先稳住董卓,李弘命令扬武将军杨凤急速赶到河东,起一万屯田兵南渡黄河进入洛阳。李弘的意思是要杨凤尽可能向董卓要求驻防于北邙山和黄河一带,以阻止袁绍和王匡的大军攻击洛阳。同时,李弘命令镇军将军麴义率两万大军离开晋阳开赴上党的壶关,威胁冀州。
折冲将军玉石、虎烈将军颜良也同期南下,各自领五千屯田兵占据蒲坂津、风陵渡和茅津三个渡口。李弘说,不要看人少,要看看带兵的是多大的官。两个将军在河东,我倒要看看董卓还想胡闹些什么。同时,李弘急书扬烈中郎将杨明,命令他率三千铁骑南下赶到长城要塞,游戈于冯翊郡境内,威胁长安。
李弘命令监御史陈好立即羁押西河太守崔均、河东太守王瀚、上党太守杨奇。陈好问,什么罪名?李弘说,什么罪名都没有,你把他们请到晋阳大学堂授学去,暂时让他们不要露头了。三个府衙的事务暂时由他们的长史负责。
李弘命令计曹掾郑演立即到冀州拜会袁绍和韩馥,向他们催要钱粮。既然打仗有钱,那为什么赈济北疆的钱就没有?李弘说,隐川,你到冀州后见机而行。你不但要把钱粮给我要回来,还要把回迁民夫和灾民的事解决了。这两件事如果迟迟不解决,我就主动打他们。郑演躬身领命。郑演是扬州会稽人,是李玮在洛阳征募的儒士,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很俊雅,一口洛阳话非常地道,几乎听不出扬州人的口音。
李弘急书董卓,劝告他不要再在京畿一带大肆搜刮了,适可而止吧。迁都的事,更要缓一缓,这事极其耗费钱财,对大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另外,大人把百姓变成流民,把流民赶到河东,这对北疆又什么好处?河东流民成灾,我需要抽调兵力驻防各地,这会影响到兵力的调派。春耕的时间也快到了,大人把百姓都赶走了,谁去种地?不种地,大人的钱粮从哪来?
李弘安排好了诸事之后,笑着问朱穆道:“公定,你看我应该什么时候南下?”
“大人不要急着南下。”朱穆笑道,“大人留在云中,说明大人对此事的态度还没有最后明确,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个相当大的震慑。我先到晋阳去,如果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大人再南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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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国初平元年(公元19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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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上,洛阳。
太尉黄琬和司徒杨彪主持迁都,两人敷衍了事,半个多月了,连用于搬迁的马车和民夫都没有征集齐备,而太仆王允倒是雷厉风行,他拉着太常马日磾、光禄大夫蔡邕两人,指挥门生弟子把云台的各种典籍全部打包装箱,唯恐书籍遭灾。
乙亥日(二月初五),相国董卓以北疆有雪灾、天显灾异为借口,上奏天子免除太尉黄琬、司徒杨彪的职务。天子诏准,随即拜光禄勋赵谦为太尉,太仆王允为司徒。
汉安都护皇甫鸿听说父亲下狱,匆忙赶回京城。他和董卓在西疆戍边多年,交情非常好。董卓看他回来了,非常高兴,立即拜他为虎贲中郎将,统领南军卫戍皇宫。皇甫鸿拜谢了董卓,接着为自己的父亲求情。董卓说,坚寿啊,你我多年的朋友,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为难你父亲的。董卓立即上书天子,举荐皇甫嵩为御史中丞。天子诏准,命令皇甫嵩带着御史台所有官员文卷先行迁到长安去。
王允替黄琬和杨彪求情,说搬迁一事还需两位老臣出力。两位老臣在京师的影响力很大,如果他们主动搬迁,会极大地促进搬迁速度。董卓同意,奏请天子拜两人为光禄大夫。
这时,河东屯田兵开始集结,玉石、杨凤、颜良三位将军一同南下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师。北疆大军终于要南下洛阳拱卫京畿了,这让洛阳城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搬迁的事随即流于形式。
董卓看了骠骑大将军李弘的急书后,大为高兴,立即回书一封,催促他尽快到河东主持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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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上,河内郡郡治怀城。
袁绍闻北疆大军纷纷出动,匆忙召集掾属商议对策。
弘农王的“承制诏书”虽然给了袁绍指挥联军的借口,但这是袁隗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袁隗的目的是要逼迫联军高举正义大旗尽早结盟,以便向洛阳快速推进,从而让骠骑大将军尽早南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士人们的预料。骠骑大将军的大军是南下了,但矛头对准的却是他们自己。
袁绍还没有开口,许攸先说了。许攸说,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变心了,这两人不但不出兵,连粮草都不给袁术了。袁术非常生气,已经派人向长沙太守孙坚求援,估计南面要出事。
这时有人来报,卢植来了。
“快,快,我们去迎接卢先生。”袁绍喜出望外,匆忙向府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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