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这么远,那么近
2093300000014

第14章

国庆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六,肖颖中午飞回C市,直接去了公婆家。

按了门铃,门板很快应声而开,她先是瞥了一眼前来开门的人,然后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说:“妈,我回来了。”

叶母之前也不知正和谁讲电话,刚刚放下听筒,转身看见她不免有点惊讶:“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哦,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提早一天了。”

“那怎么不让昊宁去机场接?”

肖颖低着头径自去翻小皮箱,找出给婆婆带的丝巾:“妈,这是买给您的国庆节礼物。”

叶母很开心地接过去,顺便拉住她的手,嗔怪地看了叶昊宁一眼:“还是儿媳好,比我儿子还疼我。”又对肖颖说:“他呀,每回来都空着两只手,倒像是特意过来混吃混喝的。”

肖颖垂着眼睫笑了笑,心想,再混您不也是情愿的么。

叶昊宁坐在一边,看着这对堪比亲母女的婆媳,也笑道:“以前我也不是没买东西回来,可是哪样是您看得上眼的?再说了,您觉得肖颖好,估计有一半也是我反衬的功劳。”

结果叶母还没来得及说话,肖颖就已经冷笑着接道:“这么说来,我也该感谢你了?”

不对!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不该是这种语气,也不该配合此刻的表情,其实应当更柔和一点才对,最好带着点娇笑,因为那样才像一般打情骂俏的小夫妻。而自己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负气的怨妇。可是,明明生活那么平稳安好,又有何气可负?

幸好婆婆正将新款丝巾抖开来,对着光线细细瞧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不妥。

她站起身,只见叶昊宁单手支着下巴,幽深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转移,带了那么一点点不着痕迹的研究审视,弄得她不大自在。

这时家里阿姨从厨房里端了数只小碗出来,招呼说:“先过来喝汤吧,午饭很快就好。”又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对肖颖说:“恰好是你喜欢的竹荪鸡汤,快过来。”

十分难得,公公叶向国今天也在家,开饭的时候拿着报纸从楼上走下来,冲肖颖点点头,又问:“最近工作忙不忙?”

她笑一下:“还好。”

“那就好,就算再忙,身体也是要注意的。”

她连忙应承:“嗯,知道了。”

虽然平时接触得少,但肖颖与叶昊宁的父亲一向处得很不错,只觉得这位老人极有气度性格又和蔼,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官架子,竟然十分平易近人。

她曾想,自己的这段婚姻即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和失败,但至少,与叶昊宁全家人的相处状态却是完全值得称道的。

四个人一起吃了餐饭,随后肖颖便被叶母叫去楼上卧室聊天。

其实她心里有点犯怵,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对于抱孙子的事总是异常执着,饶是像叶母这样平素修养气度都上佳的也不例外,抓住这个话题便不肯轻松撒手,而那又偏偏是她最没兴趣讨论的问题。

有鉴于上一回在餐厅里的经历,肖颖走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便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叶昊宁正坐在沙发一隅与叶向国说着话,目光落在与她相距甚远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看来想指望他是不行了。

幸好到了二楼才坐下没两分钟,叶昊宁远在澳洲的妹妹叶思颜恰好打电话回家,她便从叶母手中接过听筒讲了两句。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叶思颜的声音在电话里既清晰又清脆:“估计要等到圣诞节前后。你们国庆休假打算去哪儿玩玩?”

“暂时没别的计划,就是回去看看我爸妈。”

“哦,我哥也会陪着一起去吧?替我向肖爸爸肖妈妈问好。”

“好的,多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我哥呢?”

“在楼下和爸聊天。你要不要找他们说话?”

“可以呀……”

肖颖终于找到机会,连忙跑出去,站在二楼的护栏旁居高临下地望下去,结果只见叶家俩父子各占一块空间,老的在看报,少的则正低着头摆弄手机。

她说:“爸,思颜电话。”

下面那两人同时应声抬起头,她又朝叶昊宁看过去,说:“她也要和你说话,快来接。”

片刻之后,肖颖不禁气馁地想,一定是刚才吃得太饱以至于脑子犯糊涂了,竟然忘记家中各个地方都有分机,居然还期待叶昊宁能上楼来以便在关键时刻打断叶母关于未出世的乖孙的谈兴。

结果眼见着公公坐在原位慢条斯礼地对着电话开腔道:“思颜碍…”肖颖的面容微微一垮,谁知转过头,正对上叶昊宁的视线,修长的身躯依旧舒服惬意地靠在沙发里,双手交叠在脑后,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时只听见叶母在房间里说:“小颖,你在外面做什么呢?快过来我给你看照片。”

“好。”她应了一声,只见叶昊宁唇边的笑意仿佛更加深了一分,她不由瞪他,凶巴巴地隔空做了个口型:干嘛?!

结果他也学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后便目送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她重新回到卧室。

叶母不知从哪翻出一摞相册,指着其中一本里的某一张说:“小颖你过来看,小时候的昊宁多么恶劣。”

她凑近低头,是从前没见过的。

相片里的叶昊宁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神气的海军服,而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似乎更小一些,娇娇弱弱的,穿着粉色公主裙梳娃娃头,因为漂亮的裙子被弄了一大块污渍,所以放声大哭,眉毛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嘴巴瘪瘪的,十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当时的叶昊宁却只是负手站在一边观看,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里藏着一丝隐约的得意。

叶母指给她看,不由笑道:“你瞧他背在身后的手。”

可不是么,满手的泥,在他背后的地上还有一大块泥团,估计是做了“案”后随手丢下的。

“……确实恶劣。”肖颖笑了一下,心里却忿忿地咬牙,那人刚才居然慢悠悠地微一扬眉,对着她比口型说:真可怜。然后远远望着她,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

怪不得,原来从小就那么坏!

看他在照片里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小恶魔,让人恨不得在他背后加上一对黑翅膀。

想必叶母原本是要翻看叶思颜的照片的,结果恰巧找到这么一张。

肖颖看着那张照片突然问:“这个女孩子是思颜吗?”

叶母微微一顿:“不是的,是以前一个邻居家的小女儿。”

哦,难怪眉目与叶思颜不大像。

“那也算是叶昊宁的发小了,可是我现在都没见过呢。”

叶母笑了笑,将相簿“啪”的一下轻轻合起,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早就去了新加坡,估计那个时候你和昊宁还不认识,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肖颖心中微动,某种念头仿佛一闪即逝,来不及抓祝只是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反常,所以问题才会这么多:“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过吗?”

叶母看向她,语气仍旧温缓:“不太清楚。”又牵起她的手,仪态标准地站起身,主动结束了话题:“跟我下楼去吃点水果,也不知道思颜那丫头和他们爷俩聊完没有。”

吃完水果又坐了一会儿,两人才开车回家。

在沉默了大半段路程之后,叶昊宁开口说:“总不能每次都靠我替你解围。”他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肖颖点点头,望着窗外:“我才不靠你。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叶昊宁啼笑皆非地转过头来瞥她一眼:“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

“估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似乎无心和她计较,将车开到家里楼下停好,叶昊宁说:“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

肖颖却压根没有下车的打算,手肘仍旧支在门上,斜斜地看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说说,你有什么令你难忘的人或事么?”

他不懂她的意思,微一扬眉。

她又说:“比如青梅竹马之类,又或者是初恋。对了,你的初恋情人是谁?那人现在在哪儿?”

叶昊宁看了看表,神色未变,只是说:“我觉得现在讨论这个不合时宜,我就快要迟到了。”

她继续不动如山:“一两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他看着她良久,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换档松了刹车,脚下油门轻轻一点,车子便顺着坡道快速滑了出去。

“哎,你要干嘛?”

“带你去见我的初恋情人。”

“……叶昊宁,你发什么疯?”车子开出一两百米,肖颖终于叫起来,“我要下车。”原本就情绪不佳,此时更是面色不快地转过头,几乎怒目而视:“听见没有?我没空陪你玩,快停下来,我要下车!”

然而操纵着方向盘的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她,语调平缓:“刚才不是你想知道我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听他亲口这样形容,她心中莫名一紧,又似乎是微小的疼痛,转瞬即逝,不禁呆了一下:“难道你真要带我去见她?”

他的态度真假莫辨,慢悠悠地应道:“当然。”

说话间,右侧车道上的几台车已经被超了过去,远远抛在后头,在后视镜中越缩越校

肖颖突然安静下来,心中微惶。

宽阔的路面反射着秋日明媚的阳光,两旁高楼林立繁华街景迅速向后退去。明明是熟悉的环境和景物,她在那一瞬间却仿佛恍惚,如同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游离在外,只知道车子在动,叶昊宁坐在旁边,而自己将要被带去某一个地方见某一个人。

又或许他是骗她的,只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初恋情人。因为她一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车厢里静谧异常,车速很快,他开车一向快,可是此刻肖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扑咚扑咚,一下接一下隐隐撞击着胸口。

后来那句话不知怎么就从口中溜出来:“我不去。”

叶昊宁直视前方的眼神微微一动,油门稍减。

她像是终于打了定了主意,重复一遍:“我不去,我要回家。”语气平稳坚定。

他没问她原因,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车子最终靠在路旁停下,她同样一言不发地解开安全带推门而出,来不及去看他的表情,所以并不知道他神色复杂。

初秋的午后,依旧强烈的阳光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让人口干舌燥微微眩晕。

她只顾低着头匆匆向后走,听力却似乎异常灵敏,没有听见引擎声,所以知道叶昊宁大概仍将车子停在原地并没有立即驶开。

他在做什么?不知道。而同样弄不清楚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去呢?

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她却一撒手就放掉了,可是在此之前明明一直都在好奇,甚至是十分的好奇,不是么?

结果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叶昊宁都没回来,直到傍晚时分打了个电话。

肖颖却抢先问:“你是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有位朋友刚从国外回来……我可能会晚一些到家。”他沉吟一下又说:“你呢?家里没菜,你一个人出去吃点吧,或者叫外卖。”

其实他这样细心地交待真是有点反常,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倘若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嘲笑他怎么变得如此?嗦婆妈,可是今天她也只是应道:“好。”

电话那边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让她想像不出此刻的叶昊宁正身处何种场合,只是过了一下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说:“那先这样。”

“好,拜拜。”

她掐断了通话,却又有点怔忡。

刚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似乎就是因为下午的事,所以双方都极有默契地变得小心翼翼。也是直到此刻肖颖才相信,原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恐怕他真是要带她去见初恋情人的,结果她半途中打了退堂鼓,而他呢?或许也后悔了,所以才会在她退缩时一言不发,任由她下车离开。

橙色夕阳偏转,渐渐沉没在灰色的钢铁丛林中,只余下窗边极淡一层光,犹如被人随手撒下的一层金粉。

这个时间,肖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这多稀奇,因为她一向视吃饭与睡觉为人生两大至关重要之事,体内有最严格精密的生物钟,几乎到点便产生条件反射,过去许一心曾说:“你那哪儿是条件反射啊?简直就是非条件反射!我严重怀疑这属于天生本能……”

可是现在仿佛连本能都消失掉了。

好像有那么多的线索,零零落落的,现在终于能够串连起来,却将她从喉头到胸间,堵涨得满满当当,让人呼吸愈艰。

结果直到上床睡觉,叶昊宁仍旧未归,她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只好一直竖着耳朵听,可是大门处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想着第二天还要去看爸妈,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眠质量却不好,不会醒,但整夜被梦境纠缠,无休无止,其间又仿佛听见淅淅呖呖的滴答声,像是雨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偏偏醒来之后又完全记不得梦见过些什么,因此两边太阳经络隐隐跳动,伸出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去,碰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床畔。

她这下子终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叶昊宁没回来?叶昊宁没回来!他居然整夜不归?!

从床上弹起来,肖颖赤着脚快步走出卧室,拉开门的一刹那,清晨微凉的风呼地一下子迎面扑来,原来是客厅的落地窗被打开了一半,奶白色纱帘掀动在半空中不断翻飞。

因为半夜的雨,天气陡然凉爽下来。

她忙着低头去拢睡袍,结果有人从客卫里走出来,同她一样衣冠不整,头发还是湿的。

叶昊宁说:“醒了?”

她怔了一下,仍是不大明白:“你刚回来?”

“昨晚十二点多到家的,不想吵醒你所以睡了客房。”他淡淡地解释,也不看她,只是拿着干毛巾随意擦着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发觉她仍呆立不动,不免微微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哦……没事。”方才跳下床时高涨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她又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回屋里洗漱。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对话却不超过五句,肖颖昨晚没睡好,索性钻到后座补眠。

叶昊宁从镜子里看到她脱了鞋平躺下去,微一皱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车速再度放缓了一些。

所以到肖颖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门一开,肖颖便扑上去,大叫一声:“妈!”

肖母被蹭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半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然后搂住女儿的肩,又朝叶昊宁和颜悦色地招呼:“快进来吧。”

肖慧一家三口在半个小时之后也到了,屋子里因为一个小孩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另一位大孩子也不闲着。肖颖许久没回家,此时正兴奋地到处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好好坐下来,简直比小外甥女还闹腾。

肖慧在一旁说:“怎么回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又转头问叶昊宁:“她该不会天天都这样吧?”神情中颇有点同情的意味。

叶昊宁说:“估计是在车上睡得太好了。”

吃午饭的时候,和蔼的丈母娘不忘叮嘱两位女婿:“少军,昊宁,你们两个多吃点,这可全都是老头子的拿手好菜。”又给冬冬的小碗里布了菜,语调越发宠溺:“什么都要吃,才会长得高。”

冬冬握着小汤匙,想了想说:“会有王小磊高吗?”

老太太疑惑地抬眼,肖慧笑着解释:“王小磊是我们家邻居,和她一起上中班的。”

“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吃饭再说:“当然会有!把这些都吃了,明天我们就比他长得高了。”

肖颖撇着嘴,小声说:“不带这样骗人的。”

肖母立刻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只是又转过头去问姐姐:“这样楼上楼下的,又在一起读幼儿园,那什么王小磊平时会不会欺负冬冬?”

“咦?你怎么知道?我看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顽劣得不行,上回王小磊就把冬冬的书包藏起来了呢,害得她大哭了一通。诸如此类的事,简直数不胜数。”

肖颖扯着嘴角轻笑一下:“从过去到现在,小男生好像就是喜欢欺负小女生,尤其是平时和自己亲近的,也不知是什么心态。”

“小孩子闹着玩儿呗,还研究起心理学来了。”一直没开腔的肖父终于缓缓开了口:“从小就教你食不言寝不语,看看都学到哪儿去了?”又将目光调向一直默不作声用着餐的叶昊宁,语气缓和地说:“昊宁啊,以后这种基本礼仪,你要多教教她才行。”

叶昊宁点了点头,说了上桌之后的第一个字:“是。”

肖颖从小敬畏父亲,此时也不由得噤声,又用眼角余光去扫视身旁那人,确实是一副温良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并且似乎对她们方才的谈话恍若未闻。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听到?

所以肖颖趁着父亲起身去厨房盛汤的空档,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叶昊宁微微扬眉,侧过脸看她一眼。

她说:“要不你来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声音原本就小,桌上其余人等的注意力又都在小宝贝身上,可她还是再度压低了声调说:“小男孩为什么喜欢欺负小女孩呀。”

叶昊宁睨她,眸光闪动,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

“可我以为你有经验,难道不是吗?”

他偏过头似乎不想理她,可终究却又改变了主意,转回来用深晦的视线将她看了半晌,才突然微微眯着眼睛说:“让我猜猜你想要的答案。……或许你是想让我说,那是因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男孩从小就对那个女孩子有意思,对不对?”

她挑高了一边眉梢:“真聪明。难道不是吗?”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肖颖气结,从那一句之后便索性闭上嘴,甚至连目光都封闭了,再不肯给他正眼。

结果饭后偏偏母亲大人发话说:“小颖,把这给昊宁递过去。”手心里是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叶昊宁正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看电视,喜庆而又热闹的国庆综艺专辑,明明一向都不符合他的观看标准,此刻却仿佛看得目不转睛。

肖颖拿眼角微瞟,也不作声,只是接过来自己啃了口,用力用得猛了,汁水都流出来滑到手腕上,并在母亲大人发出“咦――”的习惯性不满长音之前抢先道:“他不爱吃。”音量平常,但已足够大到能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是么。”肖母将信将疑地看看她,又说:“那就拿提子过去吧。”

她却摆摆手,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说道:“其实他从不吃水果。”然后探身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步履轻快地绕过茶几,又从叶昊宁面前大摇大摆地晃过,推门进了卧室。

肖慧刚将女儿哄得睡着了,见她进来,便小声笑道:“刚才在饭桌上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后来我看你脸色都变了。怎么,吵架了?”

她语气有点颓丧:“没有。”想要转开话题,于是弯下腰去碰冬冬的小脸蛋,被肖慧眼快手更快地拦祝

“要是待会儿被吵醒了,你可给我负责带她埃”又说:“既然这么喜欢,赶紧自己生一个去。我看叶昊宁也不排斥小孩子嘛,刚还抱了抱冬冬呢,笑得可亲切了。”

是么?肖颖暗想,真可惜她没看到,叶昊宁也能笑得亲切?他不是一向只会高深莫测地笑得人心里发毛吗?

一提起生孩子,她就习惯性的头大如斗,不由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忽又想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套护肤品呢。”转身去翻立在墙边的小行李箱,谁知除了几套两人的换洗衣物之外,其余再没别的。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包,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竟然放在车里忘记拿上来了。

只好去找叶昊宁。

谁知拉开门一看,单人沙发上空落落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客厅只有肖老太太一个人正乐呵呵地看小品,姐夫施少军也不知去了哪儿。

肖颖问:“妈,叶昊宁人呢?”

肖母微一皱眉,只是说:“怎么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多难听。”然后才指指另一间卧室,“被你爸叫进去欣赏宝贝了。”

那扇门倒是敞开着,肖颖走过去,正好看见父亲大人将最近从旧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些古玩玉器拿给叶昊宁看,一老一少就聚在光线明亮的窗边,手里捧着不知是何年代的旧物,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

肖颖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几乎就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隐形的,结果叶昊宁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平静无波,连眉头都不曾稍动一下,倒仿佛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便朝他一伸手,有点不情愿地开口说:“把车钥匙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美人觚,拿了钥匙出来,淡淡地随口问:“你要干嘛?”

她却依旧没好气:“反正不是开车去兜风。”

叶昊宁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下一刻一向威严的父亲大人就从老花镜后瞟过来,似乎眼神颇为不满,她咬着嘴唇接了钥匙转身就走,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平时是不是太宠她了,我看这丫头的气性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叶昊宁会如何回答,只是径自换了鞋子下楼去。

因为是单位里的住宅楼,前前后后十几栋全是一个系统里的熟人,所以丝毫不出意外的,肖颖在楼底下碰上了好几个爸妈的同事。

其中一位阿姨见了她,不由笑道:“哟,过节了大家都回来了呀。”

肖颖以为指的是她与姐姐肖慧,于是便也笑着应道:“是啊,平时没什么空,趁着放假就回来看看我爸我妈。”结果等到对方离开,她掂着钥匙继续往车子方向走过去,才突然看见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洁白合身的衣衫,微倚在花坛边的灯柱旁。

她怔了一下,因为是真的太过熟悉,曾经有那样多的日子,他都会站在同样的位置等她下楼来。 彼时两人还在读书,双方家长因为熟识了几十年,早就默认了他们的交往,肖母有时候甚至还会开玩笑说,希望她早些嫁去陈家,也省得她再操心。

于是每次等她下楼来,他便大大方方地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路晃到公车站去坐车。有时是去学校,有时是有计划地去寻偏僻而又好吃的小饭店,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漫无目的满城乱逛,可是即使那样却也心满意足。

只因为当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恰恰是那个人而已。

方才聊天的那位阿姨已经走远,可这时肖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家”,竟是指她与陈耀。

都是一同长大的,恐怕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们始终都脱离不了干系。

絮白的云层缓缓飘过遮蔽了秋日的阳光,只余下一点点光芒若隐若现地穿透下来,丝丝袅袅,却还是给花坛的绿叶上覆上一层细薄的金。

那人就站在那里,仿佛仍有少年时代温文宁静的气质,一双眼睛看过来,眉目清朗得胜似雨后青黛的远山。

肖颖倏忽闪了闪眼睫,如同被瞬间触动了身体里某个长久脆弱着的角落,心中陡然一恸,之前与人对答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殆尽,便这样硬生生地僵滞在脸上,既而却又迅速转化成飘渺的怅然。

她站着没动,陈耀也不动,中间隔着不过百米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遥远,远到彼此面目都逐渐模糊。

可是,仍有些东西是清晰的。

倘若他在此时转过身,她几乎就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也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天气,甚至同样都是在金色丰美的十月里,她倚在公园的长椅旁哭得毫无形象,而他却终究渐行渐远。

白衣胜雪,终于还是被漫漫烟尘给掩盖淹没,从此脱离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