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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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添病

且说银霜他们听了老夫人的话,忙上前送昭儿回房。

谁想出了洞门,昭儿忽然停下了,眼睛瞧着一个地方出神。银霜顺了她的目光望过去,原来是两个小厮在道边墙根底下烧一样东西。

银霜忽然想起方才侍卫进来送琴的事。那么此刻烧的东西,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眼见着都已经成了黑炭,可那小厮许是还担心烧不透,竟用脚去踢,那琴被翻过来调过去,惹得旁边的一个也来凑热闹争着踢。

琴有什么错处呢?奇怪得很,当初母亲的琴,也是这样被毁掉的。琼州美如画的春景,映进母亲的眸中,却是满眼的寂寞。只有父亲喜欢跟母亲说话,可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愿再理会他了。然而除了父亲,谁又愿意再理会母亲呢。于是母亲就被琼州的软水轻风,孤云寂月浸透成一个罕言寡语的人。她孤独,她就会跟琴说话。时常的,夜过三更,琴声依旧能迂回于寂寥的苍穹,近似青灯下的形影相诉,远似天地间的空旷寒凉。

于是那琴,就被父亲烧了。火光里的劈啪作响,与父亲当时的沉默格格不入。

昭儿就站在一旁,揪一揪父亲的衣襟:“这是母亲最心爱的,为何要烧了呢,日后她再想弹琴怎么办。”

父亲不回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是身后却传来了母亲的冷笑。

她至今都记得母亲的话,母亲说:“他送我的东西,远不止这一件,加起来可以买你邢仲秋这样的人命多少条,你烧得完吗?”

母亲这话音一落,父亲就更沉默了……

当时的昭儿还不明白,怎么人命是可以买的,要如何买呢。然而现在她明白了,比如她的命,如今就可以买。陆靖勋可以买,即便温妈妈将她的价儿提到天上,陆靖勋都可以买。

比如钧儿,钧儿不就是被父亲卖掉的吗。

银霜见昭儿怔怔地望着,好久都不动。担心她难受,刚想哄着离开了事,谁想忽地传来一声清响,是琴弦断了,如同死别的哀恸。

昭儿手不禁抖了一下。

银霜明显感觉到了,忙向那边喝道:“你两个别玩儿了,还不快拾掇干净!”

那两个小厮不服气地转过脸,却一眼看见昭儿也在,终不敢言语,忙用大扫帚推将着已经不成形的琴骸走远了。

“姑娘?”银霜推了推她。

昭儿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走吧。”

“姑娘别难过,”银霜安慰道,“将军今日是在气头上,不然也不会拿个琴出气。等改日,奴婢打发小子去琴肆里给姑娘买一架更好的。”

“不了,”昭儿摇摇头,“你可千万别这样。他烧了我的琴,我就叫人非要再去买一架。怎么看着都像是我在赌气。我是有些难受,却不过因为这琴陪了我四年,如今就这么烧了。倒不是非要这件东西不可。”

“怎么能是赌气,姑娘别多心。”银霜说。

昭儿依旧摇头,“好银霜,你就听我的吧。”

一旁的昔月未等银霜开口便接过话去,“我看还是姑娘说的对,将军原就不怎么喜欢听琴。”

昭儿没有接昔月的话,可心里却忽生怅然。他不喜欢听琴声,他若是不喜欢听琴声,又怎么会送一架琴给母亲。

他只是不愿想起母亲罢了。

可是,你既然不愿想起那个叫元鄂阳的姑娘,你为何要赎我出来,为何要留我在身边呢。

你觉得她带给你的,还不够吗。

银霜见昭儿又沉默下来,也不好再说。正要走,忽瞥眼瞧见花树底下站着个人。

银霜顿时就没好气了,也不顾昭儿发不发话,便冲那人笑道:“石羊主子,您站在那风口里,当心着了凉!”

一句话出,倒吓了昭儿一跳,着眼望去,果然是曾在湖边见过一回的石羊妫。那石羊妫听了银霜的话,许是也有些窘,匆匆地屈了屈膝就离去了。

银霜撇了撇嘴,“好叫人生厌的东西,只顾着看笑话。”

昔月道:“方才老夫人来的时候,那拥着的人里,我就瞧见她了。我当时还奇怪,怎么她竟一同跟来,莫不是方才就在老夫人那里。”

银霜冷笑:“这还用想,近来失了宠,不敢在将军面前造次,便想着打通别个门路了。”

“打了什么门路也是痴心妄想,”昔月说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问道,“前些年不是听闻大王要赐婚暄成公主,如今公主也大了,将军也回朝了,这事怎么反倒没动静了?”

“我可不知道。”银霜说。

昭儿本无心于她们的话,却叫这一句直直地撞进了心里。

她又想起了母亲。时过境迁,郦阳早已没了母亲的一席之地。不过是在某个人的心里,还残存着她亡魂的一抹残影罢了。

一路无话,回了房,银霜要给她上药她也不依,只是缩在被子里睡了。李老夫人还亲自来瞧过一回,想要看看她伤得怎样,谁想昭儿只是不醒。银霜要叫她,被老夫人止住了,只说:“好容易睡了,何必再叫醒来瞎折腾。我回头再来吧。”说罢便扶了婢女去了。

其实昭儿哪里睡着了,只是面冲里皱着眉躺着。身上的伤越躺就越发火辣辣钻心地疼。就这样约莫躺了两个时辰,黄昏时打发候在房里的银霜她们全部出去了,自己解开了衣裳对镜子扭着脸瞧,只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了。

回到床上躺着,银霜她们复又进来,说要摆晚饭。她只是摆了摆手,并不做声。银霜只好打发小丫头去厨房吩咐将晚饭依旧做好备下,待姑娘饿时热热就可以吃的。免得临时抓不着手脚,还要姑娘等。

昭儿躺到天黑了都没有叫晚饭,倒是身上竟烫起来。银霜忙去回了韩升,韩升思量一回,还是跟陆靖勋说了。

谁想陆靖勋听了,半晌无话,最后就说了句:“叫府里的大夫去看看,这还要当回事来问。”

韩升听此言只好出去,打发人去请大夫。

陆靖勋这边又坐了一刻,只觉心烦,便踹开了门出去。望见昭儿的房间亮着灯,门开着,婢女仆妇进进出出,没多久又有韩升找了大夫进去。

他本是出来透气的,谁想望着望着,更觉得心烦,脚步终究还是禁不住朝着那边过去了。到了昭儿的门口却又不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弄得那些下人做事都谨小慎微的。

韩升出来,一眼瞧见将军竟在门外,也是一怔,继而便回过神,上前来也不管陆靖勋是不是要问,只管回道:“号了脉,说这倒并非因今日之事,是先前就损了元气,如今又忧虑神伤,心内生火所致。”顿了顿又道,“大夫说倒也不碍,若精心调理,不消几月便可痊愈。大夫此刻正在里头开方子呢,待他出来将军可再细问他。”

韩升说完了这些,见陆靖勋依旧不说话,便问道:“将军可要进去看看。”

陆靖勋听这话正要抬脚进去,可转念想想这丫头平素性子就不和顺,又加上白日里的事,若是此刻进去,她见了自己,或是害怕或是赌气,索性连药都不吃了也说不定。到时反倒惹得不痛快,着实自讨没趣的很。

想到此处,冲韩升说:“我进去也无益,你打发人好生看着她吃药就是了。”说完又站了一会儿便走人了。

这边大夫开了方子,当晚韩升便急急地催人去打药,待药配齐了,厨房已经架起了煎药的锅子。

昭儿闭着眼睛躺着,听见外屋的不知是哪一个小丫头冲银霜道:“方才韩管事的劝将军来看姑娘,将军都不进来呢。”

说到此处许是被银霜打断了话,后面就没了声音。

药煎好,已经是寅时,偏昭儿此刻生了困意,本想等药凉一凉再喝,可又担心银霜以为他不来看她,她就不喝药,到时闹不好银霜又去告诉了韩升,韩升又去告诉了他,惹得他来逼自己喝,反倒无趣。于是强耐着起身,也不要人喂,自己接过碗来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喝净了方才躺下。

这一觉到次日的晌午方才醒来,依着银霜喝了药吃了饭,便又去睡。

如此两日过后,竟好了很多,身上也不再烫了。有时还会自己坐到台阶或是石凳上去晒日阳儿。银霜虽是松了口气,可却发现姑娘自从这件事后,越发不爱说话了。

将军府的这点不愉快,不知道是被绛嫣打听了传扬出去,还是几个下人闲暇时在茶坊酒肆里播散开来,总之渐渐的,府外星星点点的就知道了。

这日朝议散了,魏辽他们几个顺道来将军府里插科打诨,没坐几时,徐恒称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且说这徐恒出了大厅,原想要从正门出去。却忽地想起来昭儿,前日也是听说了那件事。便转道要从西门出去,若是能碰见就跟她说说话,若是碰不上也就罢了。

谁想偏偏凑巧,正见着昭儿远远地坐在亭子底下的石桌旁低头做针线,桌上还放着针线篮子。于是悄悄地走过去,凑近看时,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比宫里的织室还强几分!”

昭儿并未发现身后有人,着实被这话唬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徐恒,不由一笑:“徐将军是笑话我呢。”

“我从不取笑人,说的可都是真话。”徐恒道。

昭儿差一点脱口说你若喜欢,以后得闲了绣一个送你。可忽又想到前日里不就是为了这些惹出事端,若是此刻说这样的话,虽是玩笑,被传了出去,又成了她重操旧业了。她顿时不知该回说什么,只是将到口边的话吞了回去,不过又是一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