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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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决绝

至卯时,天边露白,夜色便渐渐地被洗去。可将军府却似是罩在浓郁的阴霾下。

陆靖勋一早回来,韩升竟在二门上迎着。他看出韩升神色不对,这神色越发叫他心烦,可脸上却淡淡的,并不问。

一应下人亦不敢造次,只是跟了进来,边走边偷觑着韩升。待进了房中,韩升只略递了个眼色,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大将军更衣。另有服侍盥漱的亦执了水盆上前来。

待都打理妥当,韩升方才使了个眼色叫那些人退下,自己凑近了陆靖勋身边,躬身低声道:“大将军,西院的石羊主子不知为何……忽然投井死了。”

陆靖勋一怔,“谁?”

“石羊氏。”韩升道,只觉得心肝暗颤,屏息静待着大将军的回应。

“哪一个石羊氏。”陆靖勋问道。

韩升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神机一转,忙道:“不过是个楚国贡女,之前便总是想家……”

“想家想到投井的地步。”

“大将军息怒,说是投井,兴许失足掉进去的也未可知。”韩升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口。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净冒出这样的事来。”陆靖勋说着便向外走。

韩升知道今日有早朝,忙跟了几步道:“大将军不必为此事烦心,小人自会清扫干净。”

他忽然站定了脚,转首问道:“是不是我去年回朝时,大王送来的那几个?”

“正是其中之一,将军待见过几回的。”韩升道。

“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问。

“不过几个内仆,小人已经叮咛过了。”韩升回道。

“赏了钱,打发他们走。”陆靖勋道。

“诺,”韩升应道,“将军只管放心。还有那口井,依小人的主意,也填了吧。水也不能喝了,留着也晦气。”

“填了。”他说完便走了。

这边韩升方才大舒一口气,躬身道:“诺!”

这日常朝,整个崇明殿也似阴沉沉,梁王到底没有买大将军的情面。这回被元崇怀所参涉赌的朝臣,大半都是大将军手下的将帅,尽是疆场九死一生立过诸多战功的,却无一人幸免。或革职,或脊杖,甚至判罚城旦、流放。就连魏辽这样的上将,亦被削地削爵,成了庶人一个。

元崇怀因参劾有功,擢升为丞相。原任丞相的万明秋年事已高,于几日前便递交辞呈归家养老去了。这怕是今日早朝唯一一件喜事,却是元家的喜事。是元崇怀参倒了大将军的诸多生死兄弟换来的。

直至散朝,大将军始终都未说一句话,群臣时不时偷觑他的神色。梁王脸上亦是沉静的,看不出任何波澜,可是藏在袖中的手,禁不住渗出一层一层的冷汗。终于在群臣拜退时,忽然开口道:“大将军慢行一步。”

陆靖勋站定了,行了一礼,“大王。”

“寡人知道大将军心中有怨。”梁王道。

“臣未曾有怨。”陆靖勋道。

梁王叹息一声,“此事寡人亦无奈,寡人何尝没有私心,想要给大将军一个情面,可我梁国律法严明,禁赌忌博更是祖制难违。若寡人为大将军徇私,将来何以治国。你可明白寡人的苦心。”

“臣明白。”他应道。

“再者,”梁王顿了顿道,“寡人近来总听说大将军手下那一班武将,平日里也太过张扬拨扈,因自恃为我大梁立过汗马功劳,便居功自傲,无所忌惮。可有此事?”

“回大王,并非自恃功高,这些将帅久驰疆场,性情粗犷,不拘礼法。”陆靖勋道。

梁王叹息道:“寡人所想亦是如此,况且他们都是寡人的爱将,寡人自然不会疑心,可还是劝大将军日后多加整治,以免再被人抓了把柄。到时候,寡人即便想保,也是难服众人。”

“诺。”

梁王虚抬了抬手:“大将军请回吧。”

“臣告退。”他叉手一礼,却行几步便转身出去。

梁王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又是深深一声低叹,满满的愁郁涌上心头。就在他出去的那一刻,忽然胸口一涌,竟咳出一口鲜血来。

“大王!”侍中张仁安惊呼一声,一时昏了头,手忙脚乱地递茶递绢子。

梁王摆了摆手:“这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还不知道。只按例叫太医来瞧瞧,别声张,叫他们以为是多大的事。”

张仁安心头泛酸,却不好抗旨,惟有低声称诺。

却说陆靖勋再无二话地出了崇明殿,脚步却忽然就放慢了,一路沿着层层的石阶下去。日光从厚厚的云层中射出来,晒在人的身上,像是被罩在不透气的罩子里。

元崇怀在石阶下,含笑瞧着他下来。竟朝着他作了个揖:“大将军,老夫在此赔不是了。”

他淡淡地看着面前这个花甲老人:“元大人何错之有。”

“诸位将军,毕竟是大将军的手足兄弟,老夫也曾思量再三。然身为臣子,未敢存私。”

“既这样,大人哪里还有不是。”他几乎难掩心中怒火,恐不能自持,说着就要走,却又被元崇怀拦住。

“这档子事一出,京辅都尉、羽林监等职均空缺,补授之人皆由大王钦定,老夫倒是向大王荐了一人,由徐恒将军补授京辅都尉一职,大王已应允了。”沉默片刻又道,“娘娘那边,不日便将下帖,将昭儿指与徐将军为妻。如此一来,既是娘娘做媒,于徐将军而言,实为荣耀加身,于昭儿,更是丝毫不委屈。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这样的事,如何问我的意思。”陆靖勋道。

“徐将军是大将军部将,昭儿又奉大将军收养之恩,如何能不问。”元崇怀笑道,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一动一动。

“这是好事,我岂能说不。”陆靖勋看着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裁夺着办吧,不必问我。”

“有大将军这句话,老夫方才心安。”元崇怀说着又拱了拱手。

“告辞。”陆靖勋亦回了礼,转过身来朝着宫门行去,袖中的拳不自禁猛地一攥,五脏六腑都要被一团火烧着。

允冲勒马停驻在司马门,远远地就看见大将军策马过来,一脸的阴沉。允冲自然早有预料,散了朝便在此等候多时。待陆靖勋行近,问道:“大将军意欲何往?”

陆靖勋委实这才看见他,忙就马上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允冲笑道:“我在此等候将军多时了。我听说那几个流放至彰苔的,明早便要动身了,我不便送他们一程,于心难安,特命张坚备了酒,今晚大将军可愿与我同去话别,只当是送他们了。”

“竟劳太子殿下费心,我代他们谢过殿下。只是,恕我不能同往。”陆靖勋道。

“子骞这话是要与我生疏了。”

他看向太子,却见太子殿下一脸诚挚,目光亦夹着些许落寞,叫人不忍相视。一时间,二人都无话,陆靖勋远远地望向宫门外,终于难以自持,眉宇不自禁就凝结起来,那压制已久的郁愤终是呈现在脸上。

沉默许久,他沉沉地叹息一声:“并非不愿与殿下同往,只是,勋还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允冲看着他,半晌忽然道:“若这样说,我亦无颜再去相见了。”

他回过脸,只听允冲继续道:“你我情同兄弟,何曾被身份拘住。他们既为大将军手足,亦是我手足。元大人此次确是有些过了,我虽不说,心里却明白。可是我又说不上话,毕竟是他们涉赌在先,连封地都押了进去,闹得太大。”

他几次欲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不过说了句:“若非如此,还可转寰。”

“大将军这话错了,咱们说白了,虽说禁赌为祖制,可那赌场子几时消停过。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偏有人钉是钉铆是铆的算计。不过是……”允冲面带忧色,抬眼看向他,字字清晰道,“这剑锋是指着大将军呢,大将军需谨慎。”

他怒极反笑:“殿下不必为臣忧虑,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话到此处,不好再多说别的,便向太子先行告退。谁想远远的宫墙边忽然转出一个人来,踉踉跄跄失魂似的跑来一把攥紧了陆靖勋的马镫。

允冲心里一沉,可脸上并未露声色,只是默默地看着来人。

这边陆靖勋定睛一看,才认出竟是昭儿。散落的头发遮了她的半张脸,几支钗钿斜挂,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雪,那双眸子被这毫无血色的脸映的直摄人心魄。她无助地望着他,眼底尽是惶恐,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转开了脸,不愿看她。不知为何,他此刻竟是这样厌恶她,厌恶到恨不得一把掐断她的喉咙。

他什么也没问,扯缰欲调转马头,谁想她紧跟几步,手攥的越发紧了,目光依旧直直地望向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因太子在侧,他极力压制,缓了语气说道:“放手。”

她的手并没有松开,依旧死死地攥着,另一只手慢慢地朝着他打开。她知道太子就在旁边像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她。

她什么也不能告诉他,她不能告诉他。

陆靖勋看见那只慢慢朝自己伸开的手心里,竟是用利器划出的两个字:“救我”。血水从伤痕处渗出来,染得满手血污,触目惊心。

他看向她,她的眼中漾出泪,泫然欲滴,却终是盈于眼眶,一漾一漾,恍若整个苍穹的阴霾都铺进了她的眼睛里。

“放手。”他又说了一遍,如同钝挫的利器割进她的心里。

她绝望地摇了摇头,依旧死死地攥着。那只满是血污的手却慢慢地合上了。

他不再理她,兀自扯缰。马身一转,便将她带了个跟头摔在地上,却立即爬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的靴子。

他扬脚蹬开了她,她却又抢上前死死抱住。

“我让你放手,你可是听不见我说的话。”他声音越发阴沉下来。

她又一次摇了摇头,却依旧不说话。

他抖开了马鞭,狠狠一鞭子抽上去,衣衫震**,泛起一道血痕。她却依旧不放手,又是接连数鞭打在身上,她沉默地一声不吭地挨着,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手。

他扯缰,顺势又一次蹬开了她,她踉跄后退几步,又要上前时,却没想到他猛地扬脚踹在她的心口上,这一次踹得狠了,她像个纸人似的后退着摔倒在地上,他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便调转马首径直出了司马门。她依旧执着的挣扎着要起来,却终是没能再爬起来,只是不住地咳,直至呕出血,还是不住地咳。

允冲下了马,行至她身边,要俯下身去抱她,可双手在半空忽然停住,有扶苏宫的下人远远地跑来。

允冲站直了身子,吩咐道:“带回去,告诉你们娘娘看好了。别叫她再跑出来。”

“诺。”那一行宫人慌乱应道,待要搀起她,哪里还能走路。只好没死活地胡乱拖着塞进随行跟过来的竹辇中,匆匆忙忙地抬着便走了。

东市行人车马熙熙攘攘,徐恒勒马等候在街口,远远望见陆靖勋慢慢地骑着马过来,马蹄放得极缓。徐恒打马快行几步过去,冲他说:“我终是放心不下,在此等候大将军多时了,大王是什么事留下大将军?”

谁想这话问出,陆靖勋竟像是没听见似的,恍惚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行去。

徐恒心里越发紧绷起来,却又不敢再多问,只好在他身侧默默的跟着,一路胡乱猜疑。一直跟到大将军府门前,不过快马疾驰一炷香功夫的路,竟走了有大半个时辰。

至府门前,交了缰,徐恒亦交缰随他进去,直至走到廊子上,他坐下来,却仍旧没说话。

“大将军,出了什么事。”徐恒慢慢地陪坐在他身侧,半晌才小心地问出一句。

陆靖勋神色漠然,并不回应。只是觉得宫里那一幕,至此刻依旧在眼前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