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20954200000005

第5章 真相

母亲是可怜的,她的整个生命从离开郦阳的那天开始,便被岁月狠狠地淘洗,所有关于琼州的美好都如同细沙,遗落在她渐渐流逝的每一天。直至这场人生终结的那一刻,为她陪葬的一切就只剩了无边的懊悔,自责,和愧疚……

而她邢昭儿,便是这场被岁月沉淀下来的错误的残骸,在母亲已经去世四年后,出现在这本应随母亲逝去而如今却似又要复燃的纠葛中。

她不想回避他的目光,她与他相对凝望。可他犀利的目光中,沉淀着太过浓郁太过明显的回忆,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母亲,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从迷途中归来的故人。

她的心底忽地就涌上来层层如哭诉般的水花,仿佛是母亲的魂魄全部浇注进了她的身体,使她瞬间就变成了承载母亲的负罪感的躯壳。

她在他的面前,无力地又一次低下头。四周静极了,他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忽然响起:“你温妈妈这礼献的好。”

话音落,依旧无人敢应声,似乎他们都还在试探着想要摸清他此刻深藏不露的究竟是喜还是怒。

“赏!”这朗声的吩咐终于叫绛嫣及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侍者捧上来的,是铺陈在红绸下亮灿灿的金子。

绛嫣绽开了笑靥,“嫣儿替妈妈谢大将军,嫣儿自己也谢过大将军!”然后亲手接了赏赐,转身捧与身后的随行小丫鬟。

“来!”他这应该是在叫她。她还未动,绛嫣就已经过来将她推至他身边。

他竟伸手便将她拽到膝上坐下。

宾客中有人拿绛嫣打趣,“何时叫你温妈妈将你这大礼也如这般送入我的府邸去。”

席间一阵低声哄笑。

绛嫣便转身应付去了,“大人可是诚心要我?”

“怎么不是诚心。”那人笑道。

“大人若是诚心,便待嫣儿人老珠黄惹得温妈妈嫌我吃闲饭时,将我接近府中,那才是诚心呢!”

众人大笑。她的脑袋被这笑声惹得越发轰轰作响。

她从来都没有跟男人这样亲近过,身子不自禁地向外斜去,想要尽量地躲开他。

他感觉到了她身体中沉默的抗拒,手臂环住一揽,便将她圈住了,贴靠向他坚实的胸膛,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勃勃的心跳。

她的头低得更过分了,狼狈地瑟缩在他的怀里。

“抬起来。”他在她的耳边吩咐,声音很低,但是却不容抗拒。

她没有照做,因为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叫她十分不安。

“抬起来,让爷好好看看你。”他握住她的下颔迫使她抬起脸。

这使她也终于得以如此近地端详他。浓重的酒气在周围低回。

昭儿不敢平视他的眼睛,只是注意到他尚未留须,下颔有泛青的胡茬,这使他原本就如刀削般的轮廓越发凌厉。

她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想,如果当初母亲没有去琼州,而是在家中乖乖地等待着自己的准丈夫从疆场回来迎娶自己,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了呢。

是和母亲一样年轻的父亲。

可世事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母亲终究还是去琼州了。母亲的背叛使得本应是他女儿的她,此刻却坐在他的膝上,成了温妈妈送给他的礼物。

想到此处觉得有趣儿,竟不自禁笑起来。那抹笑意在唇边初露头角,便忽然小心地收了回去,可还是被他察觉了。

“在想什么。”他问。

昭儿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便又垂下脸去。

绛嫣与几个姐姐又献了一支舞。她略偏过脸颊看她们如同舒展在风中妖冶的花枝,牵引席间所有人的视线。绛嫣方才的那句话明明说的戏谑,却叫人觉得荒凉。

待到人老珠黄,依旧愿意将她接近府邸中去。

那才是诚心呢。

绛嫣的目光不知怎么就与她撞了个正着,冲着她一笑,也许是羡慕她,也许是替她高兴。

大将军至今仍思念夭亡的未婚妻子,而她长着和那个女子近乎一摸一样的相貌,这一切的表象都证明着她是翠茗阁最值得人艳羡的女子。

然而,这表象之下,掩藏着怎样的真相,怎样的纠葛,绛嫣怎么会知道呢。

急病,夭亡。不过是外祖父为了那世家的门面莫要沾染上这难堪的灰尘,从而向世人散播出的谎言。

母亲是跟府上的一个名唤邢仲秋的舍人私逃出家门的。

邢仲秋,就是她的父亲。

陆靖泽骑马奔出城去,并非中了邪,他是要去追回她的母亲。因为陆靖泽有腿疾,不能出征,但是当年战事险恶,国势岌岌可危,举国上下,凡十四岁以上的男子皆须应征入伍,不少贵族子弟也在列。陆绍是掌兵权的重臣,自然要带上自己的儿子为天下黎民树范,于是陆靖泽年少的弟弟陆靖勋自愿请命替哥哥效命疆场。

陆靖泽本就因此对弟弟心怀愧疚,恰在弟弟出征以后,不知是得了谁的密报,得知了她母亲离家的事。

他难以想象弟弟出征回来后,知道自己的妻子出逃,会是什么神情,他不敢想象。就是这不敢想象,乱了他的心智。

他不能骑马,却跨上脾性最暴躁的烈马,带着家奴去追,他在逐鹿山追上了母亲的马车。

母亲是亲眼看着他从马上跌落下来的。

母亲的事,对陆家自然也不光彩,陆家从未说过他们的长子是怎么死的。

真相,表象……真相究竟掩埋在多少层之下呢。

陆家的人又知道多少呢。他们都认为陆靖泽是在追母亲的时候,自己不慎落马的。

可是母亲告诉她,陆靖泽赶上来的时候,是父亲,一时情急,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那匹马的前腿上。

惨烈的嘶鸣,猛地扬起的前蹄,陆靖泽跌落的身影,是刻入母亲惊慌眼眸中最后的影像,成为她终其余生也未曾甩脱的噩梦……

“你会些什么。”耳边忽然的问话叫她回过神来。

她转过头看向他,想了想道:“琴。”她忘了方才绛嫣将自己带至他面前时,明明说过她是前日才买进翠茗阁的。

“为我弹一曲。”语气似是在征询,可她知道这是不能回绝的。

“嗯。”她点点头。

他挥手。侍者便上前遣退了献舞的姐妹。

有人奉上琴来,她坐于琴前。

绛嫣禁不住随着琴声轻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最后不知道是绛嫣唱得好,还是她弹得好,总之一曲终了,众人纷纷称妙。

她不知道是继续坐在琴前,还是应该到什么地方去,绛嫣不知在忙着跟谁说笑,早就顾不上她。她站起身,无措地望向他,却看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那是什么样的神情,真是不好说。他似乎并没有听她的琴,他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做尽了错事的孩子。

他招手:“过来。”

她向他走过去,他依旧像方才那样让她坐在他的怀里。

“叫什么。”他问。

“昭儿。”

“姓什么。”

她心里咯噔一下,略欠底气地回道,“我没有姓。”

他不说话看着她。

她便又补了一句,“我父亲不在了,母亲不让我跟父亲姓。”

“哪里人。”他问。

“叶城。”她的脑袋胡乱闪出这个地名。因为以前有个从叶城去琼州卖土产的生意人,恰好经过家门前,父亲还从他那里买过一只香瓜给她。

“为何把你卖到这里。”

“家里……”她顿了顿道,“没有养我的银子了。”

他没有再问了,眼神似乎已经洞穿了她的谎言。他竟然伸手将她颈项上一截露在衣领外的银链扯出来,发出一声清脆的银铃的轻响。

她不明白自己颈项上的饰物怎么会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惊奇地感到,这被自己戴了多年的长命锁,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掌中,竟生出了一种意外的和谐与默契。

就在她还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幕的时候,他的手指使了个巧劲儿,那枚银锁竟然就弹开了,她这才知道,这锁是可以打开的。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把里面亮开给她看。那里面,竟然刻着他的名字。

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里面是他的名字。

她惶惶地抬起头看他。

“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说,“刻的是元鄂阳。”

他说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在弟弟钧儿的身上。弟弟被卖掉的时候,那枚银锁应和着弟弟的哭声,凄厉而刺耳……

她说了谎,小心掩藏的东西就这样被他揭开了。那些封存多年已经满是尘埃的往事,忽然被曝于阳光下,无处遁形。

他将银锁重又合上,塞进她的衣领中,冰凉的手指触及她的颈项,叫她心底发寒。

他沉默了片刻道:“把这酒喝了,爷赎你出来。”

她望向桌案上那盛满烈酒的酒觞,在灯烛下闪烁着缭乱的光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乞讨的狗。如果要过好日子,要想离开翠茗阁,就要向他乞怜,要伸出舌头,去舔他的靴子。

她没有动。

“听不见爷的话,还是不愿意喝?”他问,声音越发沉了,

她低垂着脸颊,不答话。

他又抬起她的脸,那纤细的下颔好像一使力就要捏碎了一般,“阁子里没教你规矩?”

“将军,我不会喝酒。”她低声回了一句,细若蚊蝇。这不是谎话,这一点她没有继承母亲的遗传。母亲虽是官宦家的千金,酒量却是极好。以前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与些个文人墨客对酌,竟是怎么也不醉的。

“我让你喝。”他说。

“将军,我没有伺候过人。我还没有行及笄。”她说出这话立即意识到,后半句是自取其辱了。

他又不说话了。她抬起头,他的目光这样冷。

她从心底涌上来莫名的恐惧。

他看向绛嫣,“你们阁子有及笄一说。”

绛嫣一时对这问话有些懵,反应了一刻随即笑道:“我们自然也有及笄,只是和别个不同。人家及笄看年纪,我们则不过是爷的一句话儿罢了。爷叫我们哪日插簪子,我们就哪日拣了最好的装扮,来尽心服侍爷。嫣儿这话对是不对?”

众人发出哄笑。

可是他没有笑,“你过来。”

绛嫣不明所以地走过来,脸上虽仍存笑意,但是明显不若先前那样轻松自如了。

“她说她不会喝酒,你教她。”他说。

“这有何难。”绛嫣干笑着将酒觞端起来,一饮而尽。

“满上。”他吩咐侍者。

酒觞又被斟满,可昭儿依旧不动。

“还是不会。”他说。绛嫣素来知道他的脾气,望了望他冷凝的神色,便端起来又一次饮尽。

席间又一次静下来,只有侍者如同重复斟酒的布偶……绛嫣神色中的娇笑渐渐被惶然替代。

昭儿起身按住绛嫣的手,拿掉她手里的酒觞,酒水溅出一点儿落在手腕上,那样清凉。

一个侍者端来赏物,绛嫣恭恭敬敬地接了,欠身屈膝,乖巧地谢恩:“嫣儿谢过大将军。”

他没有理会,只是神情漠然地看着昭儿,如同看着一个关在笼里任人耍弄的鸟雀。

酒香,从她手中的金觞蜿蜒而出,嘲讽而诱惑。她低下头,竟又看见母亲的面容,在灯影笼罩的酒水中,慢慢地浮现……

她抬起头,声音轻地如同春日里的柳絮,飘忽不定,“将军,元鄂阳已经死了。”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空气都在凝结。

他的眼眸,在这一刻恍若秋日的深潭,却倒映出她记忆中的那两座怨坟,以及桃花坡漫天飞逝的永远也不会属于他的桃花。

“元鄂阳死在了琼州,已经有四年了。将军,我不是元鄂阳。”她将觞中的酒水倾倒而出,今日应该在这里陪他饮酒的,本就应该是母亲。

酒水跌落,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四溅开来,如同母亲临终前忏悔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