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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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医治

陆靖勋没说话,只是心下不禁一沉。

起身出去看,她果然就站在院中,怀中还抱着一只包袱,整个人远远瞧去很瘦,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薄影。

昭儿看了看他,便低下头。

陆靖勋有些恼怒,但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一旁的张仁安见状忙朝陆靖勋欠身作揖道:“在下这就告辞了。”

“张侍中慢走,恕我不送了。”陆靖勋道。

“哪里哪里,大将军留步。”张仁安说着便出去了。

陆靖勋看向昭儿,问道:“干什么去。”问出来却又想起她哪里还能说话。

他心中有气,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她,竟说了一句:“你要走?你从头到脚,穿的戴的全是我的,要走,留下这些再走。”

一句话将昭儿如同置于炭火之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穿戴。是的,她不想穿宫里的衣裳,她方才临走时换的是从前还在府里时常穿的衣裳,她只带了最不值钱的饰物,她要用这些作为回家的盘缠。她总要有两身换洗之物,她于是仅仅从衣橱中带了两件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记得上回在泰安殿旁,她就跟他说过,只要他能救她出来,她便回琼州去,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她说过的一定做到,绝不会再给他添麻烦。

可是他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他在嘲讽她。从她来到郦阳起,各色人物的各种嘲讽言辞不知道听到过多少回,这一回的,却最刺耳。

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就想起那个暗夜,太子在西殿,将她压在身下,一层层地褪下她的衣服,她被压得喘不过气,喉咙痛得钻心,可是却再也喊不出一句话。

她忽然闭上眼睛,双手剧烈地抖起来,是啊,她什么都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所以,人卑微到这个地步,就总是要被人侮辱,被人耻笑,为什么,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当初被卖进翠茗阁,被陆靖勋重金买下,被元妃召进宫,被暄成公主辱骂,被太子毒哑,被太子沾污,被元妃谩骂,这些都由不得自己!

她猛地举起包袱朝着陆靖勋怀中砸去,继而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裳。他不是要她留下这些吗,好吧,她什么都不要,全都还给他!

陆靖勋几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她扯拽厮打,发了疯一般尽全力挣脱着他。府中的下人甚至韩升都惊住了,谁也没见过一向乖巧的昭儿竟然会这样。

可她的力气哪里能抵得过他,他一只手便将她的双手全都箍住,另一只手揽住她一使力,便将她扛了起来。

她在他的身上挣扎着,被他带进房间,刚放下她,她又开始挣脱,握紧两只拳头使尽全力朝他挥打而去,双眸中凛凛地含着一抹杀气,这样骇人的神色以前在她的脸上从未看见过。这一瞬间,他几乎快不认得她了。

可是从她喉间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嘶喊,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这破败的喉咙发出的声音,那样声嘶力竭,发出的却是如同钝刀划过朽木的浑浊之声。嘶哑,却刺耳。这声音,终究像是一个锈钝的残刃,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底。当初那个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再也不存在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任凭她怎么厮打,就是不放手,她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大口的喘息着,一股急促的气息在喉咙处“嘶嘶”地回旋,她的眼睛望向窗外,望向笼罩着郦阳的同样浑浊的苍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那个同样生来就由不得自己,被亲生父亲卖掉的弟弟。

钧儿,她在心里默默地唤着,你在哪里?

她的身子渐渐地瘫软,陆靖勋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坐在她的身边。她默默地转开了脸向着里侧,并不看他。他将她扯开的衣裳重又系好。

“昭儿,”他叫她,“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却渐渐阖上了眼睑,一行泪珠从眼角直滑落入鬓中……

入夜,府中来了一位医者为昭儿诊视。昭儿倒没有抗拒,那老者举起灯烛冲她说:“姑娘,张口。”

她便张开了口。

灯火照到之处,可见舌根,喉头,甚至牙根都多有毁损之处,伤口甚至还有脓血。

老者看罢,随陆靖勋到厅里去坐着。

“还能否医好?”陆靖勋问道。

老者道:“大将军恕老朽直言,药量下得太狠,老朽只能尽力而为,能否医好,还要看姑娘的福气了。”说罢提笔写下一剂煎药方子,一剂丸药方子,并细细写下如何用法。之后又对陆靖勋道:“即便能医好,也只勉强可说话,声音却不能再似从前。”说罢便收了药礼告辞。

药煎好了,浓黑的一碗汤汁,被银霜放在桌上,映着灯烛一漾一漾的。陆靖勋坐在昭儿的面前道:“这是治哑毒的药。”顿了顿又道,“你即便要走,也要治好了嗓子。你能说话的时候,我便放你走。”

昭儿抬起头,在昏黄的灯下望着他的眼睛。

她忽然就想起了太子,当初太子在摘星阁,说只要她不出声,他便送她回到陆靖勋的身边。她相信他了,没有出声,却被带到了东宫,一盏毒酒摆在她的面前,他说喝下去,说那是践行酒。她被灌下毒酒,之后却被关起来,几近暗无天日。

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太子。他不会骗自己的。记得当初也是一个深夜,他将一盏酒放在她的面前,他说酒喝了,他便赎她出来。她没有喝,却还是被赎出来了。他答应带她回琼州,就真的带她回去了,还重新安葬了母亲。他是不会骗自己的。

陆靖勋将那碗药端起来放在她的手里,又握住她的手,连同药碗一同握住。可是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如他想象那样一掌打翻药碗。她将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一旁的银霜着实松了一口气,连忙送上清水给她漱口,又送上蜜饯。

陆靖勋刚从昭儿房里出来,韩升在廊下四处环顾一番,便进了昭儿的房间。见昭儿还在桌边坐着,冲昭儿说道:“姑娘千万莫要与大将军生嫌隙。当初姑娘随大将军去琼州时,元家老夫人曾来过,不知是哪个不知轻重的在夫人面前嚼舌根,说大将军亏待姑娘。元夫人在元妃娘娘面前告了大将军一状,姑娘被送进宫,大将军亦无奈。”

韩升沉默片刻,又低声道:“当日元夫人来府里之事,小人未及时告知大将军,这才误了事。”

昭儿听到这些,想起自己进宫那日托银霜去问韩升,看来银霜果然去问了,他这才忙伺机来跟自己说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现在早已不再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命中注定的灾祸一件件地发生了,一身狼藉的回来,她还听这些做什么。她只当做没听见,回身到床榻上躺着去了。

韩升自然看出来昭儿已经无心于此,暗自松了一口气出来。却恍然一时间在月色下,又看见那个曾经常常驻足于昭儿门外的女子,满怀的失落,嫉妒,还有低微不可捉摸的希翼。石羊妫,恐怕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石羊主子,韩升默默地叹笑道,昭儿还是回来了。

昭儿在府里住下,按时的服药,约莫十来日,只觉得喉咙有些痒,并且通透爽快了不少,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好似总有东西梗阻着。只是依旧说不出话来。

这段日子,昭儿的门外总是有很多下人守着,她只在廊子上稍作片刻,都会有人跟着她,生怕她会走丢似得。她索性也不再出去,只待在房中,于是整个世间就缩小成自己的这间屋子,安稳静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放过自己,元妃会不会就此罢休。如今这些,都不用去想了,也着实无力再去想了。

这日正睡着,却似模模糊糊看见了母亲,她就坐在自己的床边,伸手抚摸自己的额。母亲,她张开口,却喊不出声。怎么会见到母亲?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见床边确是坐着一位眉慈目善的贵妇,见她醒了,方才将手从她的额上移开,只低头抹着眼泪。

“昭儿,”一旁坐在椅上的李老夫人唤她,“这是你的外祖母,来看你了。”

这是昭儿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祖母,相貌确与记忆中的母亲有几分相似。

李氏站起身道:“夫人好生跟外孙女叙叙话吧,我就不陪着了。”说罢便出去。

元夫人握住昭儿的手,心中阵阵酸楚。

“像……”元夫人忽然喃喃低语,又禁不住去抹眼泪,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恍若当年的小鄂阳,那最让她心疼的女儿又回来了。

“昭儿,你真像你母亲。”她望着昭儿,有些哽咽地说道,“你在宫里那阵子,你外祖父在家,我也不得进宫去看你,原想着,将你送进宫里,与你姨母在一处,也好有个照料,谁想竟遇到这种事。你姨母也很难过,说定要为你做主。昭儿,究竟是谁对你下的毒手,你当真不认得吗?还是不敢说?”

“昭儿,”元夫人继续劝慰道,语气甚至因为心切而有些焦急,“你不用害怕,你姨母定会为你做主的。姨母是元妃娘娘,如今又是太子殿下和暄成公主的母亲,即便元妃不可做主,还有太子殿下呢,谁能欺负了你,你告诉外祖母,必不会叫你白受这个委屈。”说着又试探地问昭儿,“是不是……申夫人,我听你姨母说,你从长信宫回来就被人下了毒。”

昭儿连连地摇头,罢了,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究竟是谁下的毒手,但万万莫要冤枉了旁人。申夫人,不论用意如何,说到底毕竟是她的恩人。对自己有恩的人,若反被猜忌成下毒之人,这世间当真是没天理了。

元夫人见她摇头,又问道:“那你倒是告诉外祖母,究竟是什么人,再见时还能认得出来吗?”

再见?难不成还要以此为由又将她送入宫中去认人?她又是摇头,眉宇不自禁便皱了起来。

元夫人见此便只好忙说道:“好好,我不问了。”说着不由沉沉叹了一口气,“我是好心办了坏事,没想到竟会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