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纤玉冥思多时,终于想出一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
颜员外鼓掌大笑,说道:“好一个秋水为神玉为骨!常言道美人如玉,老夫今日方信此言不虚。诸位今后见到左姑娘,当以玉姑娘称之。”
别人纷纷夸赞,唯有袁二先生极为失望,独自饮了一杯闷酒。
左纤玉轻声说道:“谢谢各位叔叔伯伯的爱护,我将永远记在心中,不敢相忘。我想敬大家一杯,祝愿各位身心安康。”
她一直在饮茶,早先她表示过自己向来酒不沾唇,所以她决定破一次例的话,还是显得很有诚意。
陪侍的小丫环十分乖巧,急忙取来酒杯。
事情是如此凑巧。
小丫环刚刚捧起酒壶,脚下一滑,人便仰面摔倒。
在摔倒的时候,她已尽力将酒壶抱在怀中。
可惜,枉费她如此用心,仍然保护不住酒壶上的壶盖。
壶盖当的一声摔落,滚动了几圈,才静静躺在地面上。
许多客栈门前,都只是黄土铺地而已,偏偏这家客栈门前是青石的地面。
青瓷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碎裂。
所以,壶盖没有摔碎。
不过,谁都可以看到,壶盖上的龙钮躺在另一个位置。
或许是摔落的角度问题,壶盖和青石地面相互撞击,使得龙钮和壶盖彻底分了家。
小丫环一脸恐惧之色,翻身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老爷饶奴婢性命。”
颜员外面无表情,冷冷喝道:“退下。”
陆士衡脸色泛青。
目前的情形不善,他只好出面了。
他不是心慈面和的人,对付敌人,他比任何人更凶狠。可是,看着那可怜的人儿,无助的身影,他心中生起一丝怜惜之情。
或许是自己老了。
或许是因为小丫环平时还算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假扮糊涂。
他轻轻咳嗽一声,说道:“犯下如此大错,岂能轻易放过?依我之见,应当罚去她三个月的俸银,以示惩戒。”
颜员外眉间跳动,十分不高兴。
但是,陆士衡在他的心目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同时,他也留意到燕飞云和左纤玉面上同情的神色。
今日宴会,本来非常开心,何必为这等小事而令人不快?
“好,就这么办。”
小丫环如蒙大赦,急忙叩谢,起身而去。
她心中明白,陆先生提议罚去俸银,得到老爷的允许,必定不会再另行追究,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颜员外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燕少侠,玉姑娘,你们一定觉得衡老所提议的处罚太过于严厉。其实,并非如此。”
“颜伯伯,为什么这么说呢?”左纤玉比燕飞云要直爽一些。
“你们不知道,这一套酒具是当今天子所赐。她失手打碎,虽然是无心之过,却也罪责深重,只是罚去三个月的俸银,总算她运气不错。”
“虽然酒具是皇上所赐,但是皇上也是人。圣明的君主,一定更重视百姓的生命,胜过一个小小酒壶。毕竟,酒壶可以再造,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想,纵然皇上听说此事,也必定认为颜伯伯爱惜下人,绝不会降罪;况且,颜伯伯施恩于下,将来必获神佛庇佑,反而算是一件好事。”
她娓娓而谈,乃是平生第一次。因为她珍惜生命,才能在语言上,表达得这么清晰而有条理。
颜员外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玉姑娘言辞得体,真是灵巧,更有悲天悯人之心,将来一定福泽深厚。今日此行,能有玉姑娘相伴,老夫实在非常高兴。”
陆士衡微微变色,想要说话,又强自忍住。
左纤玉说道:“颜伯伯话重了,要是小姑娘因我而获罪,我才是罪孽深重呢。”
颜员外说道:“老夫纵横一世,很少遇到如此乖巧女子。替我取一面玉牌来,赠与玉姑娘,也不枉相识一场。”
陆士衡转忧为喜,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说道:“老员外如不介意,老朽这面玉牌就转赠玉姑娘了。”
颜员外点头表示同意。
陆士衡转身说道:“老员外的门生广布天下,玉姑娘手持这面玉牌,相信不会有人敢对你不利。”
出乎意料的是,左纤玉没有伸手去接。
她羞涩地说道:“这么尊贵的物品,我倒不敢接受了。”
陆士衡再三坚持,左纤玉只是推辞。
颜员外说道:“玉姑娘不愿接受,也就算了。万一玉姑娘将来遇到难办的事情,就麻烦衡老出手相助了。”
左纤玉更加不好意思了,拒绝人家一番好意,似乎有些过分。
要不,找件事情请他们帮忙,了结彼此心愿?
她想起了冷清然,冷大哥和无忧山庄一直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眼前这些人,既然在官府有极大的势力,说不定能够解决田地兼并一事,至于双方的武力冲突,就不好劳烦人家了。
于是,她沉吟着说道:“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颜伯伯能不能帮忙?”
颜员外说道:“请讲。”
左纤玉简单地述说了无忧山庄兼并土地的事情。那略带疑问的神情,似乎是在询问颜员外能不能帮忙。
颜员外淡淡一笑,说道:“衡老,这件事情,麻烦你处理一下。”
他说得很随意,似乎事情很容易处理。
不过,他那种气派,使人相信他有资格这么说。
颜员外说道:“这次我们做个简单的拆字游戏,二先生不会觉得太为难吧?”
袁太冲说道:“还好,我就不信,没人陪我喝这三杯酒,请老员外出题吧。”
颜员外说道:“山高为嵩。”
陆士衡说道:“天虫为蚕。”
方且归说道:“鱼儿为鲵。”
袁太初说道:“口天为吴。”
袁太冲说道:“日月为明。”
燕飞云说道:“四马为驷。”
左纤玉说道:“九鸟为鸠。”
袁太冲笑道:“大哥,玉姑娘,你们两个终于要陪我了,哈哈。”
袁太初说道:“我跟随老员外所出题目,上下拆分,难道不胜于你的左右拆分么?”
袁太冲说道:“口天为吴,字形不错,字义上说不过去啊。”
陆士衡说道:“袁老弟,这你就错了。吴,大言也,口在天上,难道不是大言么?”
袁太冲并不知道吴字有这种含义,望见颜员外在点头,才算罢休。
他又说道:“那么玉姑娘说的鸠字,总没有什么好解释吧?”
偏偏颜员外有心袒护左纤玉,说道:“二先生,这是玉姑娘和你开个玩笑。”
袁太冲问道:“什么玩笑?”
颜员外笑道:“当年苏学士讥讽王荆公,曾经说到这个鸠字,王荆公不解其意。苏学士说,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上父母,共是九鸟也。这就是九鸟为鸠的典故。”
左纤玉低下头去,悄悄笑个不停。
斑鸠她是知道的,鸣鸠在桑,她是万万不知道的。
想不到这样都算过关?
袁太冲狐疑地四处扫视,见到左纤玉偷笑的神情,一时会错了意,真以为左纤玉在和他开玩笑。
他生气地说道:“这个苏学士,真是可恶!”
颜员外说道:“二先生,你不必烦恼,已经有人替你报仇了。”
袁太冲问道:“谁替我报仇?”
颜员外说道:“苏学士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原本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聪明人,怎奈他不该招惹王荆公。王荆公满腹经纶,岂是好惹的?因而又有王荆公三难苏学士的故事,将他左迁下郡,以养其敬德也。”
袁太冲说道:“天下间还有这么痛快的事情,我当痛饮三杯。”
其实,还是他喝了三杯酒。
颜员外叹道:“前朝重文轻武,出了许多名儒,却荒废了武功,弄得民不知兵,最终亡于异族。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天朝的将来,千万不要发生变故。”
陆士衡说道:“前朝天子暗弱,远远不如当今圣上,老员外不必过虑。”
颜员外说道:“其实前朝优点也很明显,没有女祸宦乱,值得天朝借鉴。燕少侠,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燕飞云说道:“我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妄谈国事。”
颜员外说道:“我们饮酒闲谈,不必担忧,更不必自谦。”
燕飞云说道:“前朝之例,不诛杀朝中重臣,也可算是明智之举。”
颜员外笑道:“时不同矣,有些官员,空享朝廷俸禄而行欺君罔上之事,若不加诛,无以警戒后来。”
燕飞云说道:“但凡处事,无非是一个度字。史上或重武轻文,或重文轻武,不能把握适度,为患皆深。其余诸事,莫不如此。”
颜员外捻须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陆士衡说道:“燕少侠,我见你武功不凡,想不到词锋也如此犀利。”
燕飞云心中一凛,隐隐觉得这句话中有警示自己的含意,难道自己酒后失言了?
他急忙说道:“在下武功低微,登不上大雅之堂,让前辈们见笑了。”
他一眼望去,果然看到方且归脸色暗青,颇有不平之意。
他武功低微,却能抵挡方且归的攻势,将方且归置于什么地位?他故意这么说,无非想要借机转换话题。
袁太冲说道:“小兄弟,太谦虚了。方老弟的武功如何,我心中有数,你能接住方先生的掌力而不受伤,十分难得。就算江南名侠,少林长老,也不过如此。”
燕飞云说道:“方先生一心救人,大概没用全力。我侥幸抵挡而已,再持续下去,恐怕我后劲乏力,就要吃大亏了。”
颜员外说道:“方先生是世外高人,纵然败在他的手下,也不算羞耻的事情。燕少侠无需自谦,不如你演示一下武功,请在座各位给你指点一二?”
左纤玉说道:“今日一会,不比鸿门宴,没有必要舞刀弄剑。我倒是想和各位叔叔伯伯多聊聊,长些见识呢。”
陆士衡暗笑不已,这小毛丫头,记性还真不错!
天色逐渐昏暗。
燕、左二人先行告退,回到房间休息。
方且归说道:“这二人来历不明,而且武功高强,属下之意,不宜过于放纵,应当想办法延为己用。如若他们拒绝,宜斩杀之,免得为他人所用。”
袁太冲说道:“方老弟未免小题大做。虽然他们武功不错,难道能与我们几十年的修为相比不成?这两个娃娃,一个沉稳静默,一个温柔端庄,我可下不了手。”
颜员外问道:“衡老和袁大先生是什么意见?”
袁太初说道:“方老弟和二弟所说,各有道理,令人犹豫不定。不过,闲谈之中,燕少侠表明不愿进入仕途,终究是闲云野鹤之人。因此,老朽多少偏重二弟的意见。”
陆士衡说道:“老员外今日心情大开,忽起怜才之意。我其实没什么想法,无非是请各位体察老员外心意罢了。”
颜员外笑着说道:“衡老之言,深得我心。老夫纵横一世,何曾有惧怕之事?玉姑娘不施粉黛,偏偏令人间百花失色,老夫颇有怜惜之意。燕少侠气度不俗,也是人才。诸位不可令老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