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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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信 (1)

雷震写这封信是在4月26日。不仅附有《自由中国》社论两篇,还有其女雷德全、其子雷绍陵在雷震入狱之时写的伤感家书。5月6日,王云五发出第三封信,以其抱病之身“不惮辞费,再一申说”,主旨仍为自己是否应对“雷震案”负责以及行政不得干预司法等作了解释,同时又针对雷震“所具之结,仅具名见证,并非具保”一说,作了这样的回应:“记忆所及,确曾在监狱起草一文件,声明对于阁下出狱后如有言行失当,应负劝导之处,此事叔常(谷正纲,作者注)、修平兄或亦能记忆。弟虽老耄,以亲自起草,为文约数百言,尚不至善忘,断不止仅书‘见证’二字已也……”王云五所说也许并非虚言,可能确实有过一份不为雷震所知的“具保书”存在。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要能够确保雷震如期出狱,朋友们违心地写下一点什么也是可能的,而以雷震的个性还是不知道的为好……这一年,王云五八十八岁,雷震七十九岁,两位老友就这样因一个“意外事件”而打起了一场笔墨官司,知情者不无痛心疾首。

雷震曾对胡适说过,王云老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可他最终也未能给老友一个“面子”。当年含泪签下“誓书”确实出于一种无奈,此事不提则罢,一提则痛心不已,人的复杂性与矛盾往往就在这里。对王云五来说,当年已然不能阻止“雷震案”之发生,十年后则挺身而出以“具保”,无论如何亦为一“仗义之举”。问题在于出狱后的雷震是否可以自由发声,而那张“誓书”的效力果真就“法海无边”,抑或有悖于宪法之处?雷震当然可以质疑之。王云五在发出第三封信之后,因其不愿再触痛老友的伤心之处,更兼身体每况愈下,便缄默不语。这时,雷震又写了第三封回信,费时四个多月,但最终没有发出,实际上也无法发出。此信长达三百多页,即为后来《雷震全集》的第二十八册。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封私人信函了,其内容包括自“雷震案”爆发以来及至雷震出狱之后,当时所有报刊杂志有关这方面报道的文字剪报,均汇集于此,仿若一部洋洋大观的“雷案始末记”,可见雷震晚年一种不甘心情。

在未发出的第三封信中,雷震考虑到王云五“今年已八十有八矣”,为免彼此劳神,本不拟再复。可又“惟心中似有一事末了”,于是在连天阴雨之中,读《论孟》一书,当读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也”之句时,“心中颇有感触”,故勉力来作此书……之所以用如此冗长的篇幅将往事重提,实因是王云五对他坐牢的内幕不甚明白,“故将我手中所存的资料,择要复印或剪贴几份给我公一阅,正如孟老夫子所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这封信确实太长了,即便发出了精力衰弱的王云五恐亦无力阅之,应当说,雷震后来的这一决定还是相当明智的。在信的末了,雷震以自挽二联为结语:“一,生荣死哀,阿谀者极其歌功颂德之巧言令色;盖棺论定,历史家自会尽忠职责而秉笔直书。二,雷案的黑幕,天下人尽皆知之;冤狱整十年,历史上自有交待。”雷震写完这封信时已是九月下旬,其间又分别给陈启天、谷正纲和王世杰各具一函,以明示自己的态度。

王是雷震的老上司,也是《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起人之一,于雷震有知遇之恩,故给他写信也在情理之中。雷在给王世杰的信中,坦承自己之所以要与王云五较劲的真正原因:“由于我于六十一年向政府的建议,今年一月二十八日美国的《台湾青年》发表了,王云老责我不该泄漏出去,他不详察即严厉责备我,要和我绝交。我复书谓:‘法院判案必须问明原被两造,不可仅凭一面之词!’但我说,我为什么坐牢十年?主管军法机关的行政院不能逃避责任。他复信说我主张干涉司法,我将《自由中国》我反对干涉司法的文章给他看。但他第三次来书,又提到军法,我不得已只好详复一书。……王云老是我出狱的保证人,我坐牢十年还不算,出狱时还要保,这是一个什么局面?” 雷震这一问,王世杰心里不会不明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国民党一手遮天的白色恐怖时期,当局在政治上对异己者施行无情打压,绝不手软,雷震首当其冲,遂成为反抗专制与极权的一种精神象征,胡适对他的评价极高。

由于雷震给王云五的第三封信没有发出,给陈、谷、王三人的信也就“按下未表”,这场未公开的“笔墨官司”至此总算告一段落。雷震在接到“绝交信”时虽也说过王云五“老气横秋”之类的话,但信中所论正是对威权政治体制之下“法之不法”的一种质疑和批判,因而是严肃的、甚至发人深省。不过,就《救亡图存献议》而言,无论是秘密建言也好,公开发表也罢,这毕竟“是雷震呈现晚年政治思想、政治蓝图,与忧国忧时的结晶。同时,也显示他终生对民主制衡理念的坚持,与对现实政治的批判” 。对于这一点,连王云五本人也承认,“无论其内容是否正当,本天下兴亡,匹夫为责之义,未可厚非” 。只是雷震在晚年与老友王云五痛失数十年之厚谊,未免有点可惜,或正如傅正先生所说“雷、王两先生已先后谢世,后人自可冷静的看这一段公案,同时认识两人的性格和观点”。古人云:“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但雷、王二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均能以坦诚而相争,不为名节和私利,只求“以守至正”(非朋党)的态度,说到底,许多因素是非个人的,因而他们两人最终还应是“同道相益”意义上的朋友。

唐德刚:铜像迟早会出现的

从台湾民主宪政的发展来看,雷震具有一种承前启后的作用。

就“承前”而言——雷震与胡适等人一手创办《自由中国》半月刊,以民主自由与宪政理念为思想核心,使一大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台湾有了重新集结的机会,并以“公共论坛的方式臧否时政,提出建言”,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书生议政在一个时代发挥到了极致;而“启后”——则体现雷震等人在当时的台湾社会,建设性地“提出立法院离乡投票改选的建议,其落实责任政治、实现民主政治的目的,颇具前瞻性,为民主运动者所承继,遂有进一步提出‘全面改选’的诉求”,尤其是《自由中国》晚期,雷震从公开主张成立反对党到亲历组建反对党,以其落实民主政治的理念以及试图在台湾社会形成一个“协商的政治秩序”,也为后来民主推动者所追求或继承。雷震作为中国民主宪政最积极的倡导者、实践者之一,写下了台湾民主政治发展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页。一如殷海光所言,“这种勇于实践的精神,虽然最终遭到压制而无法继续,却也形成雷震民主宪政思想,虽然与海外第三势力有共通处,乍看之下并不特殊,实际上却有迥异于同时人的独特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