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家她就向我炫耀,说在河里给我摸了好多海螺,母亲前一阵子在城里住,见我喜欢到夜市里买一些海螺吃。所以一直都说,寨外的河里可多了。
母亲说,她摸了一上午,有十多斤。怕不卫生,用清水淘了三十遍,炒好了以后,父亲要吃,她还不舍得。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差就掉眼泪了。我都老了,她依然把我当孩子宠着。兄妹三个,其实,我从小最懒惰,最不爱干活,但却因为聪明一些,学习成绩好一些,而从来受宠。
我想替母亲烧一会儿地锅,可是父亲急着听我说说工作的事情,父亲是一个爱吹嘘的人,而这些年,我却一直辞职辞职,所以他感觉我很没有追求。他急于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是说,我一直努力做一件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如果不成功,我会老老实实地找一份安稳地工作,养家。
晚饭时坐在父亲新做的饭桌上,父亲说,他好久没有做木工活了,还没有忘记,他一个人用了十个下午,做了一个桌子。
村子里有蒸馒头的店,于是,全村的人都懒惰起来,我们家吃的也是别人家做的。
我母亲会做油饼和菜馍,我都喜欢吃。
我找到了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母亲抱着我和哥哥和妹妹。大概我三岁,想一想,转眼之间,我已经有了儿子。
另一张是我的父母亲、我和我哥的合影,我记忆犹新,当时拍照的时候,我妹吓得哭着跑了,我仿佛吓哭了,但还是被母亲拉了去,所以面部表情相当严肃。
我把照片拿了回来,准备找个相馆翻拍一下,留个底片。
家里的水井里的水很凉,我喝了一杯,就拉肚了。有将近十多年没有长期在农村生活了,我尽管骨子里一幅农民的样子。但肚子里吃了太多的城市污染过的空气,家乡的一草一木已经嫌弃我了。
另外,要离开的时候,我看中了家里一根长得特别长的丝瓜,我心里想,我要把它摘下来,带回郑州,做装饰品。可是,当我一个人走到那一大群丝瓜的中间的时候,我看着那根丝瓜,内心里一下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丝瓜们猜到了我的心思,总之,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摘那根丝瓜了,让它们快乐地长到老吧,也许几根丝瓜之间,说不完的情话,或者秘密呢。
我一个外人,何必前去打扰他们。
在我的办公室里,金心异打印一个网页。
打印出来后,他开始像老师一样的在各个人面前显摆,说他在网上找到一个千古奇文。其内容像古代的一个戏曲的词儿,但声音却是一口气唱出来的。
内容如下:羿裔熠①,邑②彝,义医,艺诣。熠姨遗一裔伊③,伊仪迤,衣旖,异奕矣。熠意④伊矣,易衣以贻伊,伊遗衣,衣异衣以意异熠,熠抑矣。伊驿邑,弋一翳⑤,弈毅⑥。毅仪奕,诣弈,衣异,意逸。毅诣伊,益伊,伊怡,已臆⑦毅矣,毅亦怡伊。翌,伊亦弈毅。毅以蜴贻伊,伊亦贻衣以毅。伊疫,呓毅,癔异矣,倚椅咿咿,毅亦咿咿。毅诣熠,意以熠,议熠医伊,熠懿⑧毅,意役毅逸。毅以熠宜伊,翼逸。熠驿邑以医伊,疑伊胰痍⑨,以蚁医伊,伊遗异,溢,伊咦。熠移伊,刈薏⑩以医,伊益矣。伊忆毅,亦呓毅矣,熠意伊毅已逸,熠意役伊。伊异,噫,缢。熠癔,亦缢。
宋兵乙拿着那词儿,唱了出来,噫呀。
他唱出了笑傲江湖。
朱卫突然来了。
我正要召集大家开会,我看了金心异搜集的新闻。标题很生猛,我看得很趣味。
朱卫进来就激动地给我一拳,他打完了那拳以后,表情并不生气,甚至很平淡。所有的人看着朱卫和我。
仿佛时间停下了,又仿佛我们成了时间中的一张照片。
我和朱卫谁也不看谁,我在心里开始一点点地触摸朱卫、车子、吴翠芝。
我突然一惊,心里想,完了,一定是朱卫知道了我和吴翠芝的事情。
我的心像一个抽屉突然打开,那里面储藏满了心事和杂物,一点一点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我脸色开始难看。
我对着金心异、宋兵乙和李若他们说,你们出去一下,我们有事情要说。
我和朱卫坐在一起,一句一句地说。
关于最近,关于孩子,关于吴翠芝,关于工作,关于心情,关于家人,关于一些友谊的发黄的片断,关于行走,关于身体,关于荒唐的一些想法,关于悲伤和孤独。
可是,我们又一句也没有说,我们都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说那些话语,我们没有说出一句来。
时间像火一样,星星点点地连成一片,慢慢地燃烧起来。
朱卫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他把一封信扔到我的桌子上说:这封信你先不要看,我们要快些去医院。
去医院?
朱卫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
他的车子新换了,是一辆马六。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指了指后车门,让我上车。他的车疯了一样往人群中扎去,弄得一群人大骂。
是吴翠芝的医院,一楼的独立小院,是儿童病区。
我被朱卫拉到了吴翠芝的面前。
吴翠芝说,你去抽血化验一下吧。
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它差不多和孩子的哭声、伤口、疼痛联系在一起。
针刺入我血管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恐惧,我看到旁边一个哭泣不止的孩子,感觉我就是那个孩子。
回到吴翠芝面前时,她的眼睛都已经哭红了。她说,孩子从床上滚下来,口腔里吃进了一个玻璃球,想不到大出血,现在需要输血。
输血?
我看着吴翠芝,又看看在不远处皱眉抽烟的朱卫,仿佛知道了一些什么。
孩子果真是我的?
我有些怀疑,坐在医院的椅子里突然觉得寒冷,眼前的人不是吴翠芝,不是医院,是冰雪覆盖的公园。我坐在一个三人椅子上发呆。
孩子真的是我的吗?
我看着吴翠芝的脸,忽然看到无双的眼睛,那是怨恨的眼睛。
孩子躺在病房里,表情很无辜。吴翠芝还在和我说话,她大概一直就没有停下来,有些话语被院子里几只鸟儿叨了去,还有一些话语被花朵和草儿偷了去。
吴翠芝的话在继续,“昨天我已经和朱卫吵了一夜了。其实,他一开始就怀疑那孩子不是他的了。但他喜欢我,也就没有仔细地问我。想不到,这一下,他的父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看着吴翠芝的表情,她大概哭得太多了,眼睛有些肿胀,一脸的云彩,暗淡这两个词语从字典里跑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心里。
我也许说了很多话来安慰她,也许没有话,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说,我大概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当时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既然要结婚了,为什么还要留下那个孩子。还有,当时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嫁给朱卫。”
我忽然想到当时的情形,我会娶吴翠芝吗?
我的话忽然像一些片断一样,重复起来:“当时,你突然结婚,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很难过,是那种突然想找一个女人代替你的冲动。我就是那一阵子开始在网上到处勾引女人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和三个陌生的网友见面过,其中两个发生了一夜情。”
我的话声音不大,医院的楼下是一个菜市场,竟然有人在那里吹着葫芦丝,声音很悲凉。我确认了一下,是有人在楼下吹,因为断断续续的,不像是音箱里传出来的。
那葫芦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极了我们两个人的话语。我们虽然说着很动情的话,内心里却非常平淡。
时间把我们两个装入到不同的房子里,甚至把我们的生活也安排了不同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身体里的磁场被不同的男人和女人破坏掉,只剩下一些淡淡的亲情。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和孩子的血型是一样的O型。
朱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和吴翠芝两个人坐在病房里,看着孩子。
我看清了孩子的眼睛,很大的眼睛。鼻子有些小,小嘴长得很好看,竟然有些像我。
有时候爱需要时间和营养一点一点地种植培养出来,有时候爱却突然就生了,就像我对这个孩子的爱。
那是一种流在血液里的吸引,我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有一只小虫子在爬动,我的内心里有疼痛在生长,血流进他的身体里,疼痛感越来越强,那是在分享孩子的疼痛。
磁场、模糊不清的爱、身体里的亲情、有关父亲和儿子的关系、陌生和熟悉、联想丰富的甜蜜,种种感觉在一瞬间膨胀开来。我看着吴翠芝,忽然想抱住她,我伸出手来,抹了一把她脸上的泪,她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在这个早晨,我的世界被一根针扎破,血液流出来之后,我的判断模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拥抱一下吴翠芝,是不是该亲吻一下那个孩子。
我那样呆坐在病房里,眼睛看到的药的名字、护士的衣服、墙壁的白和吴翠芝不停流泪的样子。我突然没有了力气,仿佛力气是一种会跑的小虫子,从我身体里逃了出来。我坐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我把力气弄丢了,把判断力弄丢了,甚至连最为基本的说话的能力也丢了。我坐在那里,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