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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冬天的阳光滴下来(外)

文/李祥林

在渭北高原,山丘像大海的波峰一样汹涌澎湃,起伏连绵。河流经过的川谷较为平坦,这里往往是繁华的城镇。冬天的积雪像臃肿的棉袄一样裹着大山,山顶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酸刺和其他灌木,那里的雪最先融化,灰褐色的灌木林一露出来,大山就好似一位胖胖的老头,稳稳地坐着,微微地笑着。

阳光从云隙间筛下来,碎碎的,纯纯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捧住满满一把。太阳一照面,向阳的坡地就缓缓掀起白雪的棉袄,露出一洼又一洼绿得扎眼的冬小麦。村子补丁似的缀在半山腰,安静得只能听见母鸡下完蛋后得意的叫声和女人骂自家孩子的尖辣话语。每家门前堆着高高的一堆雪,向阳的坡地有老人用手遮住阳光向山口眺望,她会把出现在山口的任何人都误认为是久盼不归的游子。老人的听觉很灵敏,山背后有人踏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行走,她也能清楚地听见。

冬天雪多,却封锁不了山里人的脚步,那条迂回百折的山路早就被勤恳的人扫开了,露出黑湿的泥土路面,弯弯地缠着山腰。有人套上骡子往地里运送着久积的人畜粪,更多的是女人和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翻过山梁去串亲戚,或者到镇子上赶集办年货。路一旦被踩开,小村就活了。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爬上山顶,由胆大的带头,胆小的依次拽着屁股后襟,从斜坡上“哧溜”一下滑下去,随着他们的欢呼、惊叫,一个个都栽进了雪堆。

冬夜贼冷,村子蜷在半山腰,死寂。偶尔能听见哪个灵巧的小伙子吹着笛子,有时欢快有时忧伤。母亲把煮好的洋芋、胡萝卜和夏天晒的青菜端到炕桌上,一家人就盘坐在烫热的炕头大吃起来。洋芋被煮得裂开了皮,吃起来软软的,沙沙的,满口余香。吃完后全家人盯着电视编起了草编,成捆的麦秆儿被扭成一盘又一盘的草编,赶集时卖掉就够过年的花销了。

春节来得很快,腊月底猪们尖利的嘶叫声使村子再也安静不下来了,特别是一串接一串的鞭炮,长久地回旋在山谷间,使枝头崖畔的积雪簌簌下落,惊得野鸡们哗啦啦地飞出崖洞,松鼠和野兔也慌慌张张地在雪地里乱跑,踩出遍地乱糟糟的爪印。山民们过年时要把先人“请”到堂屋的神龛上,进餐之前也要先给祖先献上食物。春节过后,同族的人还要烧掉许多纸钱,最后才把先人“送”回阴间,表示自己过上好日子不忘祖先。

正月的小村,社火队白天黑夜都在闹腾,人群熙攘,鼓钹喧天。姑娘们扭起了秧歌,老人唱起了当地的小曲,小伙子把旱船和筛子舞得激起阵阵欢呼。社火一直闹到二月才歇下。在人们忘情的欢笑声中,冰雪消融,土块松动,春雨斜斜地飘进了庄户人的季节,又一季的春耕秋收开始了。

这就是我的家乡,有着滴水阳光的冬日。在远方的城市里游荡了三年。总以为自己疏远了故乡,其实,我时刻也没有离开她呀。

地衣春雪尚未消融的时候,田边路旁已经悄然长出了许多地衣,它们蜷缩在枯草中,沐浴着朗润的阳光,安心地等待着姑娘们捡拾的手臂。

拾地衣是山里的女孩子们每年春天必修的一门课,和挖野菜、铲柴胡、采野果一样,是她们的野外“女红”。大山一年四季会为村民们奉献许多珍贵的礼物,农活忙完后,只要在山沟溪畔拾拾捡捡,日子就会平添许多滋味。地衣,就是大山在春天送给村民的第一份礼物。

我排行老大,而弟妹尚小,我们家捡地衣的任务就自然落在我身上。母亲特意为我编了个竹篮,轻巧、精致。吃完早饭,我们几个野小子在堂姐们的带领下,追追打打地上路了。

田野中没有一丝风,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不顾堂姐们的管束,踏进被薄雪覆盖着的麦田,趟出一行行缭乱的脚印。傍晚回家时,那些脚印上的雪已经化了,露出一窝窝嫩绿的冬小麦。我们在田埂上分辨各自的“蹄印”,相互取笑对方,最后才大笑着回家。

堂姐们却捡得极认真,她们在向阳的坡地上,拨开枯草,伸进指头窸窸窣窣地一会儿就能揪出好几片地衣,羡慕得我们眼睛都热了。可我们老是找不着,后来发现堂姐们爱往羊粪蛋多的地方找,我们掸掉羊粪蛋,下面果然蜷缩着好几片和羊粪蛋差不多的地衣。已经被太阳晒得干干的,用手一捻就成了黑粉末。这是一种菌类,秋天羊儿在草丛中撒许多羊粪蛋,第二年春天就能长出地衣。有的地衣被雪水润软了,蓬蓬松松一大朵垒在草丛间,捡到这种湿地衣的,提起来,颤颤地向同伴炫耀,引起一阵艳羡的惊讶。所以在我的家乡,地衣还有一个更为亲切的名字——地软儿。

我们耐不下心来捡地衣,追打着玩够了,腿酸了,肚子饿了,该回家了,才发现自己的篮子里空空如也,就毛急毛急地团团转。这时,好心的堂姐们往往把她们满满一篮地衣给我们匀出一些,回了家就不至于挨母亲的训骂了。却有调皮的小伙伴趁人家不注意,偷偷地往篮子里撒一把羊粪蛋,到家里淘洗地衣时,母亲捏着满把泡得稀软的地衣大骂:败家子!捡一篮羊粪来充数?过来全吃掉!我们早就溜了。

地衣淘洗干净以后,蓬蓬软软,油黑发亮。母亲把它们做成素馅包成包子和水饺,或者添进泡搅团的汤里,吃起来脆生生、柔筋筋的。凉拌地衣更是下酒解荤的佳肴。一篮子地衣往往能吃半个多月,常吃不厌。在外地工作的三叔每年要带一大包地衣进城,地衣在城里是买不到的。

十几年后,当我写下“地衣”这个久违的词语,蓦然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它们真像是地母的衣服,被姑娘们捡进篮子后,春天也就款款地来了。流年似水,和我一起捡地衣的堂姐堂弟们如今都已在遥远的地方工作、上学,很难见着他们了。每次回家,我总不忘在田埂地头转悠,试图找回过去的一些什么。但物是人非,纵使我不停地弯下腰来拾拾捡捡,也拾不起尘封的往事,捡不动孩提时浓浓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