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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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目不邪视

在大海边睡觉,波浪的声音是渐渐听不到的呢。

每一个到过厦门的人,都会被那滔滔如诉的波浪声印象深刻,然而,久居于波浪的旁边,就像久食某种食物一样,甜味减半,乃至消失,成为日常的细节,变得模糊又乏味。

大风依旧在窗外吹,吹进梦里,吹进食物里,甚至想念里。大风几乎天天都刮,最影响的是在外面走路,把长袍吹起一个空空的大包,若是在外面尿尿,必须也要掌握好风向,一不小心,便会尿湿衣服。

我私下里以为,在情书里写尿尿如何如何,一定是感情非常亲密才行。恕我无聊,凡男子尿尿皆需抚摸生殖器多时,掌握方向次之,这隐秘的抚摸总是对自己性别甚而某种欲望的提醒,在书信里重新提及时,自然不会有炫耀的意思。但也在无意中泄露了写信者与收信者肉体上的某种亲昵无间的关系,好玩的是,这样的字句在《两地书》出版时并未删去:“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

而在两地书的原信中,还有下面的小节,读来则更可笑。鲁迅得意于自己的大胆,而那些初来的老师还没有发现这个办法,即使是晚上的时候,小便,也需要去遥远的厕所去“旅行”。

“旅行”一词在形容别人小便时用到,实在是绝妙之至。

在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四许广平致鲁迅的书信里,许广平问鲁迅:“你为什么希望合同的年限早满呢?你是感觉着诸多不习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吗?如果的确对身子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不如失约,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做工吗?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工作,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这连续不断的字字句句皆流露出不安,恨不能插翅过去看看。

鲁迅在复信里解答了这一疑问:“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心绪,还不能算不安,还可以毋须帮助,你可以给学校做点事再说。”

鲁迅之所以说快到民国十七年,是因为,他和许广平在一同离开北京时曾经约定,分开工作两年后再谈婚论嫁。而民国十七年刚好是两年后,这种造句不过是委婉的孩子气,想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又觉得太酸腐了,所以只好在信里表白“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

许广平在二十四信的末尾加问了一句:“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

因为之前,鲁迅在信里提到过,两人一同离开北京以后,孙伏园在北京替他们做了宣传,按照现在的术语说,孙伏园八卦了鲁迅和许广平的关系。鲁迅在两地书里作复:“至于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她最有才气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

其实在《两地书》的原信中,解释的字句要稍多一些:“L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爱长(赵瑜注:chang)的那个的。他是爱才的,而最有才气,所以他爱她。”

在上海就已经听过了这些传言,然而许广平显然是未听够,之所以要鲁迅在信里再说一次,也不过是因为恋爱中女人的虚荣。这一点,不管历史如何轮回也都是不变化的,对于甜蜜的食物,女人总愿意多食用一些,包括甜蜜的话语。

许广平在女师大念书时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做常瑞麟,此女曾陪着许广平一起参加学潮运动,或者一起去西三条胡同拜访鲁迅先生,关系非常之好。早在一九二三年,许广平因为照顾常瑞麟的三妹而染上猩红热,后来,许广平又将自己的病菌传染给初恋的表亲李小辉,导致李小辉不治而亡。而常瑞麟及其一家在1925年的女师大风潮中也给身处逆境的许广平以极大帮助。在谢敦南没有求得职位之时,鲁迅先生曾应许广平之托,向厦门大学举荐过谢敦南和其兄谢德南。后来,鲁迅与许广平在1929年5月13日致谢敦南、常瑞麟的信中首次将她和鲁迅先生建立新的生活的经过和“身孕五月”的情况“剖腹倾告”,信中还有“我之此事,并未正式宣布,家庭此时亦不知”,“如有人问及,你们斟酌办理,无论如何,我俱不见怪”等语。抗日战争胜利后,常瑞麟和谢敦南一家受许广平夫人之托,多次转款给鲁迅在北平的遗属朱安女士,并帮助照料。1947年6月29日,朱安女士逝世,丧事亦由常瑞麟等人主持办理。

就是这样一位要好的朋友的关系,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要他去见一下常瑞麟丈夫的哥哥——谢德南,此人正好在厦门的鼓浪屿上,离得近。原信是这样的:“学校的厨子不好,不是五分钟可到鼓浪屿吗?那边一定有食处,也有去处,谢君的哥哥就住在那个地方,他们待人都好,你愿意去看看他吗?今日还接到谢君来信,他极希望回到家乡去做点事,但看你所处的情形,连许先生(季裳)也难荐,则其余恐怕更不必说了。”

鲁迅在回信里也提到了常瑞麟丈夫的工作的事情:谢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过了,没有消息。听说这里喜欢用外江佬,理由是因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

在厦门大学,不与顾颉刚之流在一起吃饭,连许广平的好友的哥哥也不去拜访,只能孤单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信、编讲义了。

不过,听讲的学生很多,也常常有热爱文学的女生像许广平一样,坐在第一排,热情地发言。可是,这一次鲁迅先生不再执著地盯着她们看了。

鲁迅的信一写到女人或者女生便会犯恋爱综合症:发誓、排他、孩子气。他的原信是这样:“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

然而这封孩子气的信,直到半个月以后才让许广平收到。收到后,许广平不仅被鲁迅的誓言逗笑了:“这封信特别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习惯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蓦不提防的一瞪吧!这样,欢迎那一瞪,赏识那一瞪的,必定也能瞪的人,如其有,又何妨?”

广平兄的鼓励,鲁迅却不敢去执行,在接下来的一封信里,依旧目不邪视着:“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嫩弟弟毕竟是嫩弟弟;花色的袜子大约不穿了,娘离得远了,也不再常常地叫了;但爱发誓的毛病依旧不变,呵呵,你听听他的话——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