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泽波一跺脚站起来,和他的参谋长崔杰走出司令部,再次登上长治北城楼。最近,他经常登上城楼北望,像登上望乡台似的,北望关山,遥忆太原,不知经过日本占领之后太原现在成了什么模样,向往太原成了他的精神安慰。在他的司令部简直待不下去。可是登临北望更增加他悒郁难伸的感觉。目前,只剩下长治孤城,就这一万多人和日本人走时剩下的全部物资,也不能给他什么宽裕,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励他的雄心壮志。而他司令部里的人,都使他感到厌烦,他感到那些唯唯诺诺之徒,没有什么见解,都是唯长官之命是从的奴才,是一群无能之辈。三十七师师长杨文彩,是一根一窍不通的“烧火棍”,只知道捅火,别无用处。只有他的参谋长崔杰可以谈得来,忠诚、可靠,只是他的情绪最近一直不佳。从襄垣失守,屯留告急;屯留失守,长子告急;而后又是潞城告急,壶关告急,直到五城相继失陷。这十天,他如热锅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恶梦频繁。尤其是夜里,黑幕一落下来,就像进了地狱一般,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北望太原,去路已断;西望临汾,影踪不见;东望平汉,不闻孙连仲的炮声。发报呼救,而阎锡山这位司令长官,只是千篇一律电示:“固守”,“瞄准打,死不退”……等等,再没有什么新的名词。
上到城楼北望,山野茫茫。他站在长治城叫“卧牛城”的牛头上,用望远镜,向四周的村子里寻找****的活动。史泽波顺着城墙走着,感到除了他所在的长治城这小小的孤岛之外,再没有他的天地了,真令他寒心。四外是一片山峦的海洋,巨浪都朝着他的小岛涌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时的情景。阎锡山坐在太原司令长官部里,不知道上党的处境。******是利用他史泽波作为钓饵,来钓刘伯承。为此蒋、阎对他一再嘉奖,鼓励的电报也接踵而来。只有史泽波自己身临其境,倍感苦痛。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崔杰说:“给太原发报。
刘伯承已经兵临长治城下,外围五城全部丢失,人城俱亡。”
参谋长崔杰迟疑地望着史泽波郁郁寡欢的脸说:“钧座,形势已经非常明显,坚守只是‘坐以待毙’,不如伺机突围为上策。刘伯承此人,用兵少有失算的时候。他的政治委员******,两人如同一人,默契吻合,不似一般的军政人员互相矛盾……”史泽波心中一愣,是不是自己无意中流露出什么?以致在下属面前失去主官应有的架势?
他立刻振作起来,打着官腔向参谋长崔杰说:“司令长官三令五申,坚守长治城,上党绝不能丢。我是军人,我不能抗命。以后不许再提这事。我手边有一万多将士,又有长治坚城可守,如果刘伯承不怕死的话,我史泽波一定奉陪到底。现在还没见分晓,我等他来攻。”他估计太原一定会派来援兵,而******的两路进兵,也并非无足轻重,事到急处或可有转机。
此刻对他来说,这都是希望。
太原,阎锡山官邸。
阎锡山准备在他的官邸接见援军的统帅彭毓斌。他在屋子里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半个月前,他主张按兵不动,让史泽波死守据点,不相互支援,免得中刘伯承“围点打援”之计。企图以一座城换取****的有生力量,最后拖垮刘伯承,得以保存上党。他也指望中央军一过来,刘伯承腹背受敌解围而去。但他想来想去,心里总是没有底。直到郭宗汾把彭毓斌带进来,报了到,敬礼,立正站在他身边时,阎锡山还没有马上停止踱步,也没有停止他的思路,脑子里还在翻腾自己的如意算盘。他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地在说些什么;又像是非常自然、不拘礼节的对下级的一种推心置腹的谈话方式。当他知道要见的人已经进来时,他置之不理,还是自己说下去:“刘伯承有多少军队?我想知道他占了我五座城伤亡了多少?他把河北的兵都调到我上党来,长治城不是好占的。我用外围五座城和他拼消耗,这一手是共产党最害怕的。不要让刘伯承把你们吓怕了。”说到这里,就以警句式的话来表述他多年军事斗争的教训,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他说:“主帅坚定,将士用命,三心二意,分崩离析。”忽然一转身,朝着彭毓斌说:“我说的是史泽披,你也听见了吧!”彭毓斌走到阎锡山跟前立正。
阎锡山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坚定你的信心,你马上行动。队伍都集中齐了吗?”
彭毓斌说:“部队已经行动。”
阎锡山说:“好,去救史泽波,解长治城的围,从刘伯承背后打,南北夹击,打垮刘伯承。我告诉你,刘伯承打了二十多天,伤亡惨重,士兵疲惫,已经不堪一击。我就是为了把刘伯承拖垮,才按兵不动的。现在是时候了,你带八十三军、二十三军,和省防军两个师,一共八个师;另派胡三余给你当副总司令,配两个山炮团,二十四门炮。你这两万多人,退一万步想,刘伯承怎么也吃不掉你。看来中央军咱们指望不上,咱得各顾各。”
彭毓斌敬礼,退出官邸。
阎锡山向郭宗汾说:“再给重庆发报,他们还等什么?等到上党丢了,刘伯承腾出手来去揍他?别太藏奸了。奸是藏不住的,藏奸的人有几个不把自己搞垮了的?”他的头又摇起来,脖子后边鼓起一道红而半透明的肥肉,闪光发亮。用于解长治之围他拿出了血本,而且配属两个山炮团,又有留日学生胡三余指挥,这是他打出的一张王牌。
重庆。
******站在地图跟前,地图上清楚地表明上党和平汉、同蒲两条铁路上的敌我双方势态。刘伯承连夺上党五城,又包围了长治城。胡宗南的部队通过了灵石,先头部队接近晋中平原,摆脱了在太岳和吕梁两山之交河谷地带被截击的危险。为什么共产党疏忽了这一着,使胡宗南得手,这出乎了他的意料。平汉线上,新八军、四十军、三十军、三十二军、二十七军先头部队,正从新乡向北推进。
******命令何应钦:“给十六军、第三军发报,尽一切力量通过正太路,迅速抢占石家庄。命令孙连仲:三十八军、八十三军跟进。”
何应钦说:“阎百川又在叫苦。”
******问:“我就等着他出兵呢!他出了多少兵?”
何应钦说:“八个步兵师,两个山炮团。”
******高兴了:“看他们打得怎么样,阎锡山和刘伯承在长治城下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取华北。阎锡山的兵近四万人,刘伯承的兵是三万人,这就拖住了刘伯承。陈赓即使回师同蒲,也无济于事了。命令孙连仲:准备北进。”
何应钦说:“刘伯承部已猛攻邯郸……”
******把手一挥:“刘伯承已经顾此失彼了。”
陈布雷上来,何应钦退下。
******忽然问陈布雷:“邯郸有什么故事?”他装得博学文雅的样子。
陈布雷说:“邯郸一带的典故很多,有‘黄粱梦’。”
******高兴了:“就是这个。什么邯郸道上的‘黄粱梦’!什么叫‘黄粱’?‘黄粱’是什么?”
陈布雷说:“‘黄粱’是指北方的谷子,北方人管它叫‘小米’,是黄色的,所以叫‘黄粱’。”
******不满意地说:“你真是腐儒,别绕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布雷说:“一个儒生,想做官、发财,一朝显贵,平步青云。在一个庙里遇见一个道士,道士给儒生煮米饭,同时给儒生一个枕头。儒生睡熟做起梦来,梦中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一梦惊醒,还在破庙里,道士给儒生煮的饭刚熟。一世兴衰,只是黄粱一梦。”
******一听,不悦,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编的?”
陈布雷说:“这故事早就有了,蒲松龄又写了《续黄粱》;把故事从邯郸移到我的故乡福建。”
******火了。问:“蒲松龄是什么人?现在做什么?”
陈布雷恭顺地一笑:“蒲松龄早死了。”
******的脸一下红了。
陈布雷的脸一下白了。
******僵了有半分钟的光景,才转过弯来说:“吃饱了饭没事干,编故事挖苦人,如果是现在,我立刻把他交给戴笠。”
陈布雷阿谀地说:“先生心情真好!”******听到恭维的话,出声地笑了:“心情很好,因为阎百川给我打了头阵。他出了四万多人,两个扫式山炮团,对付刘伯承;我再以十万精兵临刘伯承疲惫之师,在邯郸消灭刘伯承,打开华北大门。”他停了半分钟工夫,仰起头来补充说:“上党战报随时给我。”
太岳纵队决一旅旅长李成芳,打了史泽波一个措手不及,于9月20日夜夺取了长治北关。五十七团赶走了扼守长治北关的杨文彩主力部队。这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当总部下达命令的当天,纵队司令部把任务交给决一旅执行。李成芳旅长把部队带到离长治城五里的捉马村,他判断敌人会估计我们围攻长治城,但只是围而不打,不会立即发起进攻;敌人可能认为我们刚刚打下长子、潞城、壶关,部队需要整顿、休息。不会意料我们立即行动,而且夺取城关。他也估计敌人不会轻易放弃北关,计划让五十七团担任主攻,尔后再投入二十五团、三十八团作预备队。北关是史泽波的主力三十七师,将会有一场像样的战斗。
电话铃响。
李成芳旅长拿起话筒说:“我是李成芳。”
对方传来陈赓司令员的声音,显然陈赓司令员很高兴,这正体现了他的战斗作风,不打则已,要打就干脆利索,毫不犹豫,一刀子捅到敌人要害部位。但是陈赓提醒他说:“攻占长治北关,控制住,准备进行激烈的巷战,利用巷战大力杀伤史泽波的有生力量,为尔后夺城创造条件。你是怎么部署的?”李成芳旅长说:“五十七团主攻。”
对方沉默了一下又说:“一个团不行,敌人是三十七师。”
李成芳旅长说:“五十七团可以顶住。如果敌人********的兵力,我立刻投入二十五团和襄漳大队,三十八团为预备队。”
对方又说:“你要注意,史泽波会拼死争夺北关的。别让史泽波把你们赶出来,在北关和敌人拉锯。二十五团准备投入。你的指挥所在哪里?”李成芳旅长说:“长治北关。”他放下话筒向五十七团团长说:“司令员的话你听见了吧?准备战斗,准备明天史泽波来夺关,我们这是打到他的要害上了,要大力杀伤敌人。”
长治城。史泽波听到枪声猛然一惊:“怎么回事?”参谋长急急走来报告:“****占领了北关。”
史泽波一跃而起。全司令部都大惊失色。
史泽波脸色灰白,对着参谋长崔杰叫嚷:“叫杨文彩来。”
好像晴天霹雷,对着他的脑门打了下来。他愤恨之声不绝于口,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脚步把地踩得咚咚发响。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下子捅到了他的眼前。
杨文彩气急败坏地跑来,他是主力师三十七师师长,一开始就丢了脸,气得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但是当他看到史泽波时,他立刻立正站定,连头也不敢抬了。神情沮丧,恭顺地把手垂了下来,两个中指,紧紧地贴到两侧的裤缝上。
史泽波的手快戳到他主力师师长杨文彩的鼻子上了:“谁让你放弃北关?谁让你放弃北关?”他一句比一句音高,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声嘶力竭地叫喊。真是愤恨已极,恨得他五脏俱裂,浑身发抖。
杨文彩默无一言,呆若木鸡,好久他才缓过气来,结结巴巴地申辩说:“我……估……计……”
史泽波不许他说:“你估计个屁!现在是****占领了北关,你估计什么?现在你的人被赶出了北关,你估计什么?”
杨文彩估计,刘伯承连得五城,势必经过一番整顿,他们用不着以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突然袭击,长治城跑不了。而且重新发起进攻不休整是不行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把他赶出了北关。史泽波这一顿臭骂和神经质地发作,才使杨文彩清醒过来,明白了局势的严重。刘伯承兵临城下,长治孤城被围,他的末日降临了。
史泽波不知道骂什么才能发泄他的心头之恨,但他不敢枪毙杨文彩,因为此刻他需要人,也仅仅是骂骂而已,借以镇镇惊慌失措的司令部的人,振奋士气。可是他耿耿于怀,刘伯承这一手欺他太甚!
参谋长崔杰和解地说:“事已至此,钧座不须生气。”他转身对杨文彩说:“不惜代价,夺回北关,把****赶跑。北关绝不能丢,丢了北关长治城就失去屏障。”
杨文彩得到解围,这才缓过气来说:“我马上组织反击,乘敌人立足未稳。”说罢转身走去。
史泽波说:“回来。”
杨文彩又返转来,站在史泽波面前。
史泽波向参谋长说:“把我们全部火炮、轻重机枪都弄到城上,连夜布置,明天上午九时开始。”说着,史泽波作了一个凶狠的手势,“豁着把长治北关毁掉,也不能资敌,要让****玉石俱焚。”
杨文彩转身走去。
史泽波彻夜未眠。他不敢睡,****近在咫尺,如果不是有一墙之隔,他早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就是有一道很厚的城墙隔着,也时时担心****的刺刀,只怕会隔着城墙穿过来。他从来没有离****这么近过。
参谋长崔杰整夜都留在城上,长治其它几个关的外围都有战斗。战斗尚未逼临城下,但是十分激烈,逐渐在紧缩包围圈。史泽波头一次尝到这种难堪的滋味,看来他要效法傅作义守涿州的故事了,或者可能做第二个傅作义,只是对象不同;傅作义对付的是张作霖,而史泽波的对手是刘伯承。
天明,史泽波大步走出司令部,一直向北城走去,他要亲自去督战。参谋长崔杰把他挡住:“北关已被敌人占领,不能上去。”
史泽波梗着脖子不肯听从,但是,停住了脚步,又向杨文彩的司令部走去。
杨文彩这一夜瘦多了,脸上失去了光泽。他曾经吹嘘自己不怕****,有他三十七师在,就会所向无敌。现在他不再说这种话了。见史泽波走来,他立刻报告部署情况。一听说副总司令要亲自督战,他立刻下令:“开始。”
长治城所有的火器,包括日本人撤走时移交的武器,都开动了。炮弹轰击,轻重机枪扫射,铁雨倾盆而降;北关房倒屋塌,砖石瓦片四溅,长治北关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史泽波耀武扬威地登上长治城墙,手扶着垛口向下望着。北关烟火弥漫,火光冲天,烟火淹没了一切,房屋街道都难分辨,也看不见人影的活动。他下令给杨文彩:“出击!”杨文彩传令出击,巷战开始。
杨文彩投入了一个团的兵力。他下了最大的狠心,想一下子把北关夺回来,以洗去他丢弃北关所蒙受的耻辱,出一出心中的火气。
北关街道上展开了短兵激战。自动枪、轻机枪、手榴弹、步枪都同时响起来。而那最瘳人的单调的步枪声,更令人寒战。这是可怕的厮杀,街上正争夺每一条小巷,争夺每一座房屋,争夺每一堵墙壁。战斗在激烈地持续着,一时远,一时近,表明攻击和反攻击展开了拉锯战。
史泽波急得直搓手,他不是手痒,而是直流冷汗。他决心孤注一掷,把主力兵团投入。但从战斗上来看,对方也投入了主力兵团。所以双方都是拼死地争夺,真令人心惊肉跳。现在他又担心,又害怕;担心主力伤亡惨重,最后失去战斗力,那样长治城就难以支撑。他想一下子就投入大的兵力,以绝对的优势压倒对方,夺回北关。现在战斗激烈,迟滞在几处地方,攻势进展迟缓,成为胶着状态,想撤撤不下来,但又欲罢不能。这一天的战斗,将使他的一个主力团,完全丧失战斗力。史泽波长叹一声:“既然逼到头上来,索性拼个死活,哪怕全部拼光,也不失为一员战将。让刘伯承踩着我的尸首登上长治城,否则休想。”
决一旅旅长李成芳,把二十五团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