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华仍是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平静地问廖耀湘:“贵庚?哪里人氏?”
廖耀湘从邓华的口音中听到了湖南乡音,他这才抬头认真打量对方一眼,然后回答道:“丙午,宝庆人氏。”
邓华说:“我们还是同乡哩!”邓华有意地使用了湖南习惯用语“同乡”。然后又说:“不打不相识。不过我们现在不谈战局,聊聊乡情吧,听说你在岳云中学读过书?”
廖耀湘略略有些惊讶,回答道:“是的,民国九年秋入岳云中学,一直到民国十四年,不过没有毕业就投笔从戎了。”
邓华问:“何炳鳞老师还在吗?”
廖耀湘更加惊讶了,看着邓华:“你也是岳云中学的?”
“对。1925年秋进岳云初中第11班,没读上两年就参加红军了!”
廖耀湘急切地问:“请问尊姓大名?”
邓华道一声:“邓华!”
廖耀湘站直了,面前这位瘦瘦的男子就是东野的主力纵队司令?!廖耀湘以一个军人的标准姿势面对着邓华,再也不敢有一丝傲气了。
在东北战场上,廖耀湘佩服的对手(同级别)只有两人,除了韩先楚,就是邓华。
E.敢担风险
东北野战军入关后,与华北野战军一同迅速包围了天津、新保安、张家口等地的国民党军。邓华受命指挥东野的第7、第2、第9纵队夺取塘沽,切断平津蒋军经塘沽出海南逃的退路。
当时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认为塘沽最重要,说“只要塘沽、新保安两点攻克,就全局皆活了。”
1948年12月16日,邓华率部队来到了塘沽以北40里的北塘,建立攻塘前线指挥部。邓华这一次统领了3个纵队,可见林彪对他的器重。邓华也踌躇满志,决心尽快拿下塘沽,为平津战役立头功。
然而,当他来到了北塘,展现在眼前的是纵横交错的盐滩堤坝和一望无垠的海面,他原本激昂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塘沽的地形对进攻作战十分不利。
防守塘沽的国民党军充分利用了地利,他们在盐滩地上设立了层层防御阵地,以海军舰炮作支援火力,整个防御体系完整、稳固。
我军进攻时可以利用盐堤作掩护集结部队,但发起攻击后就进入了平坦的盐滩,没有遮蔽物,整个部队暴露在敌人密集火力之下,伤亡肯定要大。如果我军攻击猛烈了,国民党军就会向海上逃跑,国民党军第17兵团的司令部已经搬到了军舰上,随时可以溜走。这样,我军进攻很难全歼敌人。
就在邓华焦虑之时,中央军委又来电指示:“我军应不惜疲劳,争取于尽可能迅速的时间内歼灭塘沽敌人。”
22日,邓华决定作一次试探性进攻,动用了1个营的兵力。
发起冲击后占领了一段盐滩地,但伤亡高达400多人。邓华立即命令停止攻击。
“这个仗怎么能打呢?不能打的,不能打!”邓华对纵队其他领导说道。
众人一时无语。
现实看不能打,可是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指示是打塘沽“最重要”,应“尽可能迅速”地打。军令如山倒,怎么能说“不能打”呢?
以坚决执行命令为天职的军人,此时此刻能向司令员说些什么呢?
与邓华共事多年的参谋长高体乾,深深了解邓华决不盲从决不误举的性格,他终于打破作战室里的沉默,对邓华说:“你看怎么办?”
邓华面对墙上的大幅作战地图,凝思了一会儿,用手在地图上拍了一下,说:“强攻塘沽伤亡太大,打急了敌人还会从海上逃跑;如果我们先打天津呢……”他像似在问自己,又像似问其他人,说道:
“拿下了天津,同样可以封锁敌人出海南逃的通路。”
高体乾赞同邓华的意见,但还有点顾虑:“怎样向上面提这个问题呢?”
邓华说:“把塘沽不好打的问题说清楚了,我想总部会审时度势的。”
也就在这时候,华北野战军对新保安守敌发动攻击,激战11小时,全歼了傅作义的王牌军第35军。新保安被攻克,中央军委的注意力又转到塘沽方向上来,再次电示尽快拿下塘沽。形势逼人。
事关重大,邓华再次了解了敌情,勘察了地形。
23日,协同作战的第2纵队司令员刘震和第9纵队司令员詹才方与邓华一道来到前沿阵地。
目睹空荡的盐滩,9纵司令员说道:“到处都是盐田平滩,地形对我们不利。”
再度勘察地形回来,邓华的心情愈加沉重。他把自己想改变战役攻击方向的意见对两位纵队司令员说了,2纵司令员和9纵司令员均有相同看法。于是邓华说道:“那我就给‘东总’发封请示电。”
在这个关键时刻,对如此重大的战略部署提出不同意见,是要承担风险的。邓华决定独自承担责任。两天后,由他单独签名的电报发了出去。
国民党军塘沽防守区由第17兵团司令侯镜如任司令,他同时还是津塘区的司令,陈长捷任副司令。傅作义曾命令侯镜如将司令部由塘沽移驻天津,以便于统一指挥作战。12月15日,侯镜如带着警卫部队赶赴天津,行李刚装上汽车,传来了军粮城被解放军攻占的消息,津、塘之间的联系中断,侯镜如决定暂时不走了。
此后战况一天天紧迫,侯镜如觉得在塘沽临靠海口,比天津要保险得多,便不再提去天津的事了。后来天津被克,陈长捷被俘,侯镜如立马从海上溜了。
陈长捷其实当了侯镜如的替身。
塘沽地方秩序混乱,一直乱哄哄的。国民党军自东北溃退到这里后,塘沽一时间竟成了“太太集中地”,因为男的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女的纷纷逃生,云集到这里了。
塘沽到上海之间的运输船只有限,各种人物跑到这里纷纷争先上船,码头上一片争吵声,使得塘沽的秩序更加混乱。由于唐山的国民党军队也撤到了塘沽,在塘沽这样一个狭小的地区集中了国民党军1个兵团部、1个军部、5个师、1个旅,几乎所有的民房都成了军营。蒋军军纪败坏,老百姓不堪其扰。侯镜如见状只得成立了一个军纪纠察队,结果疲于奔命,一会儿这里告被强奸了,一会儿那里告被抢劫了,纠察队根本管不过来,最终不了了之。
侯镜如根据塘沽的地形特点,认为解放军最有可能选择的进攻方向是塘沽西北方,其次是西南方。依照国民党军使用部队的惯例,他把杂牌军放到最危险的地段上,让独立第95师和交警3旅担负塘沽正面守备,并由交警3旅派出一个团担任塘沽北侧要点的守备,由保安第5团担任塘沽东北侧的警戒任务,而把嫡系第87军放在塘沽和新港之间做纵深配备。
塘沽的国民党军虽然有5个师,但士气已经十分低落。嫡系部队第87军是由国民党青年军第208师改编而成,装备虽好,却是一支中看不中用的部队。军长段云曾在蒋介石的侍从室干过,自命为蒋介石的亲信,连侯镜如也不放在眼里,接受任务时讨价还价。交警3旅装备不差,却没有战斗经验。保安团则是由还乡团拼凑起来的,是典型的游杂部队。侯镜如也知道这些破烂部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唯一能指靠的就是老天爷帮忙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好地盘。
另外让侯镜如在绝望中聊以自慰的,是国民党海军第3舰队归他调遣。第3舰队有大小战舰数10只,其中有当时国民党海军最大的军舰“重庆号”。这样既可在作战中增强火力,又可在逃跑中有根救命稻草。所以侯镜如干脆将兵团司令部搬到了“重庆号”上。
没逃跑之前还是要做出防的样子。国民党军进入防御阵地后,侯镜如带着兵团部成员从前沿到纵深检查了一遍,认为防御强度太差,不能抵挡解放军的攻击。他命令各部队星夜加强工事设施,并要彻底改造地形,他朝部下骂道:
“要死也得慢点死,要撤也得最后撤!”
这话后来倒也应验了。在津塘地区最终逃脱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也就是侯镜如了,因为他站在海里。
当邓华反映攻打塘沽困难的电报送到林彪手中后,确实也给林彪出了一道难题。毛泽东的指示是先打塘沽,后取天津,而且要快打塘沽;邓华报告说塘沽地形复杂,难以展开兵力,难以全歼敌人,建议慎重从事。
打不打塘沽呢?是早打还是晚打?
冀东大地的子夜,寒风呼啸,黑沉沉的天空飘落着大雪。平津前线司令部的灯火彻夜通明,林彪、罗荣桓、刘亚楼难以入眠。
林彪一直紧锁着眉头,站在地图旁观看,半天沉默不语。
罗荣桓和刘亚楼一会儿翻阅已看过多遍的中央军委的电报,一会儿掩卷沉思。
林彪终于开口说道:“塘沽、天津两地之敌,都要在很短时间里彻底消灭,这是含糊不得的,也是不允许含糊的。推迟攻打塘沽,军委不一定同意,就是同意了,塘沽的地形还是变不了,也还是难以把敌人全部消灭!”
罗荣桓合拢手中的电文本,说道:“是啊,打塘沽是我们入关后的第一个大仗,如果打不好,势必影响整个平津战役。”
刘亚楼心中已有打算,说道:“我再到塘沽前线看一看地形,与邓华他们进一步研究一下,看到底有没有办法拿下塘沽!”
凌晨,刘亚楼带着特种兵司令员肖华、作战处长等人乘车前往北镇。大地白茫茫一片,道路泞滑,吉普车时常陷入泥坑不能动弹,刘亚楼和手下人不得不下来推车前进,12月26日艰难地到达7纵司令部。
邓华等人早已在村边迎候。刘亚楼一下车,邓华就上前热情地拥抱他一下。邓华与刘亚楼早年在井冈山就相识,两人私交很深,刘亚楼从苏联回国后,第一个恋人就被邓华给“搅散”了。
那还是在哈尔滨东野总部的时候,刘亚楼与一位漂亮女子恋爱了。一天,刘亚楼找到邓华,请邓华给“参谋参谋”。邓华了解那位漂亮女子,如实地对刘亚楼说:“老哥呀,你是想找‘绿帽子’戴呀!”
接着邓华把那女子行为失检的事儿道出。后来刘亚楼经过调查,情况属实,便和那女子分手了。
不能说邓华守旧,若是旁人与那女子相好,他可能就不管此类闲事了,因为是刘亚楼,邓华视其为自己的兄弟。
刘亚楼松开双臂捶了邓华一拳:“哈哈,你一纸电文,把我们这么多人都调来了!”
邓华笑着回答:“大将亲自出马,多有仰仗!”
进了作战室,邓华指着地图向刘亚楼等人进一步介绍情况:
“塘沽东为渤海,南为海河,我们无法四面包围敌人。除了渤海、海河之外,塘沽周围河沟纵横,水深至腰,海潮来时水更深。除了铁路路东有一条小路能通行外,其余地段都难以通行。塘沽的西南、北面均是草地和盐田,草地潮湿泥泞,盐田冬季不结冰,不便徒涉,部队难以展开攻击。”
邓华喝了一口水,继续介绍:“敌人以塘沽外面盐滩地为防御前沿,从正面向纵深层层设防,并有陆上和海上炮火作掩护。
我军发起冲击后完全暴露在敌人密集的火力之下。20师试探性攻击海滩车站,歼敌700多人,自己伤亡600多人。2纵情况和我们一样,攻击新河镇,歼敌140人,自己伤亡400余人。9纵试探性攻击大沽守敌,遭到了海上敌舰炮的拦阻轰击,无法接近敌人。战士们有这样的说法:‘不怕敌人硬,就怕自己有劲使不上’。”
汇报后,邓华又领着刘亚楼一行冒着风雪察看地形。
看完了地形,刘亚楼、肖华的眉头也都紧锁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7纵司令部。
吃晚饭时,刘亚楼以慎重地口气对邓华说:“军委要我们先打塘沽,一是为了控制海口,防止平津守敌从海上逃跑;二是歼灭小的,孤立大的,作出个样子,迫使平、津守敌放下武器。但是现在看来,攻占塘沽有把握,全歼敌人则不可能,我军伤亡还会很大,确实不合算。”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先打天津,同时也不放弃对塘沽的包围,即使这5万敌人跑了,我看也无关大局,扭转不了傅作义集团覆灭的命运。”
邓华听罢一拍大腿,叫道:“对啊!先打塘沽得不偿失,先取天津是有把握的!”
吃过饭,众人进一步仔细商议,然后共同签署了给林彪的电报,详细陈述塘沽的地形和蒋军守备情况,认定还是先打天津后打塘沽好。
第二天,刘亚楼启程赶回平津前线指挥部,向林彪详细地报告了塘沽前线的地形和敌情,说明缓攻塘沽、先取天津的道理。
林彪这时也定下了决心:先取天津。他让刘亚楼起草给中央军委的请示电。
这封电报是这样写的:
“……两沽战斗甚难达到歼敌目的,且因地形开阔,河沟障碍,我兵力用不上,伤亡大而收获小,亦必拖延平津作战时间。
我在两沽附近的部队,皆认为攻两沽不合算。……我们意见目前我军一面防平敌突围,但由于我目前未攻两沽,敌多半不敢突围。在此情况下,我军拟以5个纵队的兵力包围天津,进行攻击天津的准备。在我未攻击前,如敌突围则先打突围之敌。如我准备成熟时,敌尚未突围,则发动总攻歼灭天津之敌。”
该说的都说到了,该想的都想到了。毛泽东是一贯按照实际情况决定作战方针的。当日,中央军委就复电给林彪:
“放弃攻击两沽计划,集中5个纵队准备夺取天津是完全正确的。”
平津前线司令部随即成立了天津前线指挥部,由刘亚楼任总指挥。
邓华指挥7纵立即指向天津。
1949年1月14日,总攻天津打响。邓华指挥7纵和8纵由东向西推进,进展顺利。到15日下午3点,天津完全解放。天津之战的胜利,不仅歼灭了国民党军重兵集团,而且一举切断了北平之敌出海南逃的通路,使傅作义集团成为瓮中之鳖。
值得一提的是,蒋介石得悉东野部队入关,准备进行平津战役时,曾命令天津守敌“可以放弃天津,以固守海口(塘沽)为主”。蒋介石这一部署的目的,是在必要时从塘沽撤出部队,以保存实力。如果解放军不是及时由原来攻击塘沽转而夺取天津,天津之敌就会撤至塘沽从海上跑掉。而我军及时调整部署拿下天津,使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F.远见卓识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
7月,中国组建了东北边防军,保卫边境安全,并随时准备渡江支援朝鲜人民军作战。东北边防军以四野的13兵团为骨干力量,中央军委调邓华担任13兵团司令员。
这一年,邓华刚满40岁,正是英年锐气。抗美援朝战争给邓华这位虎将充分施展军事才华的机会,他的军人生涯达到最辉煌时期。
朝鲜战争一爆发,邓华就密切关注战场的形势。军人,本来就是战争的产物。军人,渴望着挑战。战争初期,朝鲜人民军进展神速,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打到朝鲜半岛南部的大邱,邓华为朝鲜人民军的胜利感到高兴。然而,他关注更多的是朝鲜人民军能否大量歼灭敌方有生力量。邓华注意到虽然人民军攻占了南朝鲜的大部地区,但南朝鲜军队和美军的主力未遭到打击。
随着地图上标志人民军进军箭头的不断南推,邓华脸上的忧虑渐渐显露出来。
他常常伫立在地图前长久地凝思,他认真研究过“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知道那位年已70的美国老头不是寻常人物。
麦克阿瑟曾经当过西点军校校长,当过美国陆军参谋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指挥盟军在西南太平洋地区对日作战,具有丰富的两栖作战的经验,是一个不甘罢休不言输的倔强人物。应当说,在20世纪美国军事将领中,麦克阿瑟是最出类拔萃中的一个。
邓华想,如果朝鲜人民军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解放南朝鲜全境,这是再好不过了;如果战争时间拖延,朝鲜人民军久攻敌方最后阵地不下、,那么麦克阿瑟很可能有大的反扑动作,战场形势也许会发生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