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临近拂晓,天空漂起蒙蒙雨丝,这细若牛毛似的小雨将上海马路上的灯光遮掩得朦朦胧胧。从国际饭店上不时射出的冷枪给周围静寂的街道增添了几分凶气。部队预计拂晓前到达外滩路,进入向苏州河北发起进攻的出发位置。
拂晓,第235团团部在西藏中路煤气公司大煤气包下扎营。在军部受领任务时,军长聂凤智不止一次地指示,进城后,千万不能打这些“圆罐罐。”
根据新的情况,2营奉命到国际饭店接受敌人投降,1、3营在大新公司前的马路上分路继续向苏州河前进——1营顺南京路向东,直插南京路外滩外白渡桥;3营顺西藏路向北,直插西藏路桥。
第235团的领导预先设想,3营在天亮前首先突破西藏路桥,打乱敌人苏州河北岸防御体系。西藏路桥又称新垃圾桥,是第79师和第80、81师西端的战斗分界线,桥对面是上海“八一三”抗战著名的四行仓库。
打开上海地图,从总体上扫视,人们可以看到,上海分为两部分——浦东和浦西。浦西市区又可分为两部分,中间的界线就是苏州河。苏州河呈现东西走向,自东向西有十多座桥梁,依次为:外白渡桥—江西路桥—四川路桥—河南路桥—山西路桥—老闸桥—浙江路桥—西藏路桥—恒丰桥—江宁路桥—叶家宅桥—江苏路桥—铁路桥—中山北路桥……
西藏路桥是一座坡度不大、路面较为宽阔的马路桥。
凌晨,团长王景昆带领参谋人员察看地形,只见桥面上敌人戒备森严,河南岸通往桥面的马路上放着菱形拒马,拉着带刺的铁丝网;桥北岸敌人的火力点除灰黑色的七层楼的四行仓库外,还修有牢实的水泥地堡。
3营发起第一次攻击,未能取得明显战果,王团长决定部队转移,准备打河南路桥。
在3营行动的同时,1营于25日清晨到达外滩。
天气还凉,1营官兵反穿着棉衣——这样便于伪装。刚到外滩,就有十多辆卡车的国民党士兵从苏州河北过来。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
侦察分队的战士将棉衣一翻,露出军装上佩带的陶章:“你看看老子是哪部分的?!”
国民党官兵一看,个个面面相觑,车上的人员很快全部缴枪。
1营3连在连队指导员和副连长的带领下,跑步向外滩进发。
跑在最前边的是7班,一色的大个儿。部队跑出南京路口,连队干部下令:“利用江堤地形掩护!”
7班长带领全班飞快地冲了上去,他们顺着江边一跃上了平地。
这时,就像是噩梦,敌人的火力迎头倾泻,成一道完整的扇面席卷而来,7班14名战土全部牺牲在外白渡桥下。
25日上午,1营在外滩与河对面百老汇大厦的敌人激烈地对峙,3连官兵看到7班的14名战友的尸体还躺在外白渡桥下,怒火中烧。
很快,部队接到转移命令:“外白渡桥的百老汇大厦里有外国人,为避免外事纠纷,先打四川路桥。”
四川路桥又称三白渡桥,位于外白渡桥、江西路桥和河南路桥之间。
这座桥的重要性在于它直接联结北岸的四川北路,而路的底端就是汤恩伯的总司令部,再往下直插虹口、江湾,顺公路直达吴淞港。
正因为如此,四川路桥是苏州河北岸的敌防御重点。年初,国民党军进行的几次演习,坦克与部队都是从这座桥通过,并以这座桥为轴心展开反击攻势。桥上最危险的火力点不算桥头桥中的地堡、拒马和铁丝网,还有桥北堍那座高耸的舰船式钢骨水泥大厦——上海邮政总局大楼。
鸦片战争后,设立了上海英租界,英国人指定专人办理英国侨民的信件寄送业务。随着英国对华政治、经济的深入及英国侨民的增多,于1861年在博物院路(今虎丘路)创立了”大英书信馆”。
1878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在上海创办第一家邮局,发行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套邮票。1896年,清政府颁布上谕,将海关邮局正式命名“大清邮政局”,归总理衙门节制。上海邮政局最初设立在三马路(今汉口路),几经搬迁,1924年在四川北路桥北堍建造起这座坚固的大厦。
1营从外白渡桥往四川路桥转移时,遇到了敌人的火力封锁,部队被压制在四川路的各个横路口。
当部队指战员奋不顾身,突破敌人的火力点抵近四川路桥时,邮政总局的窗口又喷射出道道火舌,冲锋的解放军战士一下就倒下了十多个。
营领导确定组成突击排。3连的突击排由1排组成,紧跟其后担任特殊爆破任务的是3排。
3连的突击排飞快向桥头扑去,其中包括2班——“渡江第一船”的全部战士。他们端着枪,以战术队形前进:一组跃起,一组掩护,一组再跃起,一组再掩护,交替掩护冲上桥去。
眼看着突击排渐渐接近四川路桥的拱形处,已经冲到了一堆沙袋前,突然一排人冲着冲着就骤然“停住”,然后在硝烟中软软地倒下再没有起来。
有着“渡江第一船”声誉的2班勇士全部阵亡。
第27军的部队在苏州河沿线各桥行动受阻,对军部压力很大。
军长聂风智急急赶到苏州河边。
摆在聂风智面前的事实的确是触目惊心的。敌人利用北岸的高楼大厦,部署了稠密而强大的交叉火力,桥头、路口又都筑有坚固的碉堡,配以坦克和装甲巡逻车,把河面、桥面、路面封锁得严严实实。聂凤智看到,南岸的河面、桥面、路面几乎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敌人密集有效的强大火力之下。自己一方由于“禁止”用炮,无法有效地摧毁敌人的火力点,无法有效地压制对方和掩护自己,进攻的部队几乎成了敌人的活靶子。
他还得知:最先突破长江天堑的“渡江第一船”的战士全部牺牲在四川路桥头,部队内部反应极为强烈,有的部队已准备将待命在郊区的榴弹炮营拉上来。
聂风智的心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沉极了,重极了,闷极了。实实在在,不用炮火,这样的火力点是难以摧毁的;而不摧毁这样的火力点,要想过河过桥是十分困难的。
“军长,就让我们打几炮吧,保证一炮消灭一个火力点,决不多放一炮;保证几炮就把对岸的敌人火力点干掉!”
“军长,就同意吧。3包,就3包!3包炸药一拉,保管把******那幢劳什子大楼炸飞上天!”
“军长!……”
战士们的请求,把聂凤智推到了极为艰难的选择境地。他何尝不知,如果准许使用大炮、炸药,部队早就跨过苏州河了。比起烟波浩淼的长江来,30多米宽的苏州河不就等于一道小小的水沟?比起以往攻克过的无数坚城堡垒来,几辆坦克、装甲车和机枪组成的“桥头堡”,不也如蒿墙纸壁?一炮消灭一个火力点,他的部队有这个本事;3包炸药把百老汇大厦或邮政总局大楼送上天,他的部队也有这个把握。敌人想借一条小小的河流和一座座楼房阻挡27军的进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
看着战士们一批批倒下,看着大家激动的情绪,打炮与不打炮,在聂风智的心理天平上,几乎难分轩轾了。
“不打炮,”聂凤智后来极动感情地说:“工厂、仓库可以保住,楼房也可以保住,干部战士的伤亡却要增加。论价值,有什么高楼大厦,哪怕它是黄金铸造的,能比我们干部战士的鲜血和生命更可宝贵?大楼炸塌了,可以重盖;干部战士牺牲了,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让他们复生。他们中,有参军不久的翻身农民,有弃暗投明的解放战士,有满腔爱国热情的热血青年,也有身经百战的英雄模范。
他们跨过了长江,跨进了上海,几乎可以说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却在一条苏州河畔倒下了,在跨入新中国的‘门槛’边倒下了!这怎么能不叫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战友们,深深感到难以忍受的揪心和痛苦呢?”
“可打炮吧,”聂风智说着,几乎流出眼泪来,“干部战士的伤亡肯定可以大大减少,苏州河北岸也可指顾之间就拿下;可炮弹一炸,一些楼房就没有了,一些工厂、仓库也炸平了,更重要的是,河对岸密密匝匝的房屋里,住着那么多和平居民,一炮下去不知要伤亡多少?炮口可以瞄准,弹片却不长眼睛呀!而且,现在干部战士都已打红了眼,‘禁令’一旦解除,谁还控制得住?那就不是一发二发、三发、五发的问题了,也不仅仅是一个百老汇大厦或者邮政总局大楼的问题了,只要有一炮在苏州河北岸炸开,接着就会有上百炮、上千炮接踵而至,无数普通市民就将不可避免地会在我们的炮火中丧身,整个北上海就有可能在我们的炮火中被夷为平地……
上海没有在国民党的****下毁灭,却在解放军自己的炮火中遭受损坏,那么,这是——功耶?罪耶?历史,将怎样记下这一笔?”
聂风智还记得,两天前,也就是5月23日,他本人接到陈毅亲自从丹阳打来的电话:
“聂风智吗?你们马上就要攻打市区了,一定要军政全胜,一定要把人民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这是上海啊,晓得吗?毛主席和中央看着你们啦!”
……
但是,部队早已被打得哇哇叫了,不但战士,许多干部的情绪也很激烈。回到虹桥路军指挥所,聂凤智看到下属部队对禁止使用炮火很有意见,话说得很尖锐:
“我们是在打仗,不是在演戏,打仗哪有不准用炮的道理?”
“部队已经付出了伤亡代价,不能再让战士们作不必要的牺牲!”
“是爱无产阶级的战士,还是爱官僚资产阶级的楼房?”
聂凤智的心被深深地震动着,汗水湿透了衣服。他只觉喉咙发干,一杯杯不停地喝水,但仍觉得浑身像烧着似的焦渴。
思来想去,聂凤智平和地对军部的同志说:“战士和楼房,我都爱!我跟大家一样,爱惜战士的生命,大家也跟我一样,爱惜人民的财产。现在那些楼房还被敌人占领着,再过几个小时,我们从敌人手里夺过来,它就不再属于资产阶级,而是属于人民的财产。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毁坏它,必须尽最大努力去保全它。”
考虑再三,聂凤智只好决定,也只能决定,“禁令”不能解除,炮弹仍然一发也不准打!
为减少在不使用重武器情况下的牺牲,聂风智在重申“禁令”的同时,与军部的其他同志一道研究决定:各部队白天继续在苏州河正面进攻,牵制敌人兵力,等天黑后,一部分主力拉出市区,在西郊一带涉水过河,沿苏州河北岸从西向东攻击,抄敌人的后路。并与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密切联系,发动政治攻势,分化瓦解敌人,争取他们放下武器,力保城市完好。
苏州河以北市区大部被解放军占领后,一部分国民党残军盘踞在杨树浦发电厂和自来水厂。要用武力解决这股敌人,并不困难。问题在于,双方一旦交火,水电设施肯定会遭到破坏,那将严重影响全市的生产和市民的生活。而且,早有情报说,汤恩伯撤退时就已命令守敌到时候炸掉电厂,即使上海落到“****”手里,也要让它变成一个死上海。显然,如果派部队硬打,那结果也会如汤恩伯所愿。
正在这时,陈毅等人来到了第27军军部。
聂凤智简要汇报了情况。当说到杨树浦发电厂还未解决时,陈毅的浓眉渐渐锁紧了。
“杨树浦的守敌是哪一部分的?”陈毅问。
聂凤智立即告诉他守敌是哪一部分,师长叫什么,副师长叫什么,现在师长不在家,由副师长负责等等。
“什么?副师长叫什么?叫许照?再说一遍!”陈毅的话音充满兴奋。聂凤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赶快找一下蒋子英的下落。”陈毅既兴奋又着急地说,“蒋子英曾经担任过国民党陆军大学的教授,一直住在上海。许照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关系极深。请蒋子英出面做许照的工作,让电厂守军放下武器。”
“啊呀,我的妈呀!老总怎么那么熟悉呀!”聂凤智情不自禁地说道。
“别我的妈了,快去办吧!”
听完陈毅的嘱咐,聂凤智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吩咐一名师的政委立即去办。
果然,通过向起义军官打听,有了蒋子英的地址;再一查,电话号码也到手了。聂凤智立即抓起电话,挂进了蒋子英的寓所。
接电话的恰好是蒋子英本人。
“请问,您是蒋子英先生吗?”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军长,上海前线的指挥官,叫聂凤智。”
“啊呀,久仰久仰!长官好!”
“我们不称长官,称同志。我们想请您帮助我们做一件事。”
“好好好,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陈毅您认识吗?”
“啊呀,那太熟悉了!我们是老交情了!”
“那好,这件事是陈毅司令员交代的,他刚才打电话告诉我,说杨树浦驻军的一个师,师长跑到香港去了,现在由副师长许照代理师长负责。我们想借重蒋先生劝告这位副师长放下武器,保护好发电厂,为上海人民立个功。蒋先生,您这一功,我们党和人民会永远记住的。”
“那没问题,那没问题!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就这样,通过蒋子英的关系,解放军方面顺利地说服发电厂的守敌放弃固守的阵地,全部缴械投诚。
终于,大上海保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