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新年昕水河谷布阵
昕水河谷笼罩着浓厚的战争气氛。这可能是国民党军队全面进攻中在晋西南发动的最后一次攻势,以期重占晋西南。陈赓充分估计了敌我态势:晋西南的局面已经打开,董钊兵力不优于我,打击胡宗南对吕梁区的进攻,在吕梁山上胜利地结束1946年。战场选择在午城。
午城,这个隰县、大宁、蒲县三县交界的小镇,是昕水两条支流的会合点。午城北通晋中,东通晋南重镇临汾,西通黄河,是个三岔路口。小镇被群山环抱,两侧山峦尽是陡壁,没路是攀登不上去的。河谷仅有一华里宽。村庄稀少,四十多里长的山谷里,只有午城、井沟、薛关几处较大的居民点。午城只有几百户人家,有一个烧酒的作坊。站在午城高处向四下嘹望,举目所及,尽是条条黄土山岭,连绵不断地铺展开去。山涧是被多年风雨切削成的陡直的峭壁,足有几百尺深,全是干涸的深沟,在军事术语上称为“断绝地”。
严冬,整个天地除了苍白的天空以外,其余全是灰褐色的荒坡和秃岭,点缀着又黑又脏的破旧瓦舍和窑洞。树叶已被风撕撸一光,只有坟地边上几株孤伶伶的小柏树,浓绿可爱,向人们显示大自然的生机还在。
吴孝闵的团队从前线撤下来,连夜开到午城对面的高地上,控制这个制高点。这里可以瞰制午城,和北通隰县,西通大宁,东通蒲县的三条大路。董钊不管是往下或是往北、往西,都得夺取这个高地。
大部队全部赶到预定地点。十一旅控制阁老侯、二十八团控制午城背后的高地。晋绥独四旅、十二旅、十三旅展开在东西曹村和寨子村一线,就等董钊进入午城地区。董钊面对的是深沟绝壁。我则是居高临下。
董钊现在已经缩不回临汾了,只有把五个师摆在大沟里,连夜构筑工事。
陈赓把纵队司令部全部前移,电话线已经和各旅架通。拂晓,白色的雾从大沟里升起来,大地寂寞沉闷。四周村庄也不见有炊烟升起。一切都是寂静无声,连鸟儿也不见一只。东方天际发出白光,不久,太阳从五鹿山绝顶升起,可是太阳却像冰盘一样惨白,寒气逼人。
这时既看不见敌人的动静,也看不见我们的动作,好像都静止不动了。
最紧张的是司令部。陈赓在地上来回地踱着。参谋们神色是严肃的,唯恐有细微的差错。通过拖在雪地上的电话线,询问前沿部队的情况。电话频繁,询问敌情、工事构筑、弹药补充、部队动员和一切后勤事项的安排。这是临战前最紧张的时刻。
陈赓、王震、谢富治守在司令部里,得知情报:董钊九时从薛关出动。
王震向陈赓笑着说:“不要让董钊打破你的常规。”他指的是陈赓每天早上有用冰水冲澡的习惯。
陈赓一被提醒,立刻行动起来,走向他的住室。警卫员跑到河里把冰敲开,掏了一桶带冰凌的水跑回来。
陈赓累了一夜,感到浑身燥热,一见冰水,立刻精神振奋,用冰水在身上擦洗。最后是警卫员提起水桶,从头上往下浇,只见他从头到脚蒸起一团白气。
王震一见乐了:“把你这办法用到董钊身上合适,叫‘冷水浇头’。”
陈赓哈哈大笑说:“而且是劈头盖脸。不过董钊敢上吕梁山,算他有胆量。”
王震诙谐地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率六个师对我五个旅,并不是有恃无恐的。
为什么董钊还不露头?”
陈赓洗完冰水澡,疲累一扫而光,命令参谋:“随时把敌情通报上来。”
司令部里所有的人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十多天的苦心经营,兴师动众,非比寻常,不见到敌人的影子,谁的心也放不下来。
人们担心地望着大沟东去的方向,专心谛听从那里传来的任何响声。一个大的战役,牵动几万人的心弦,费去多少人的不眠之夜。估量形势,选择战场,调动兵力,为此而策划,施展谋略,在百十里幅员的疆场上,南北策应,回旋机动,加上几万民工长途运输大量粮草、弹药。又值数九寒天,隆冬季节,多少人忍饥受寒。一切希望是最后停止敌人的进攻,歼灭这股敌人,确保晋西南土地不再落入敌人手里。对于董钊也不例外。南京的电报,西安的命令,像两根鞭子在抽着他,驱使三万之众,深入不毛之地以迎战强敌。董钊也是精心策划,惨淡经营,他把五个师抓在手里,以奇兵扰敌侧背,对陈赓展开钳形攻势,以期必成而不为陈赓所算。双方都是兢兢业业,如同进入角斗场上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数,两眼紧紧盯住对方,留神着对方的动作,思量置敌人死地的绝招。一步紧似一步地往一起凑,一旦接触,就像阴阳电极撞出强烈的火花。那就是你死我活地恶战一场。
午城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对垒双方的千军万马,从百十里外一下子吸引过来。
11时,大沟里响起了机关枪声。飞机也随之出现。
霍刚一刻也不敢怠慢,陈赓司令员给他的任务:监视敌人的一切动静,及时报告情况。
他首先听到大沟里的枪声,随即看到敌人出现在他们右侧的高地上。最先上来三个人,搜索前进,进入一片刈过的田野,把地里堆的秸秆摆成三堆,形成一个很大的三角形,点着火,这大概是表示已占领的信号。而后看到敌人上来的越来越多,向南面村庄逼近。午城背后高地上也发现了敌人,敌人上到高地上立刻抢占有利地形。随后他所在的高地上,敌人占领了半山的庙宇,另一部从通大宁的大沟上来。向他们的侧面迂回。
三面高地上同时发现敌人,随即发生了战斗。战斗是激烈的。双方用手榴弹拚战,展开白刃格斗。在高地的开阔地上,拉来扯去的争夺。
董钊大队人马进入午城。午城街上和河谷里掀起了嘈杂的人喊马嘶的喧嚣。密集的人群覆盖了午城的城镇和河谷。从高处望去,房屋像漂浮在人海上的小木片。霍刚向陈赓司令员报告了这一情况。
陈赓问:“你判断敌人有多少人?”
霍刚说:“先头至少有三个师。有向大宁前进的迹象。因通大宁的路被我控制,所以暂时被抑留在午城。”
陈赓又问:“敌人气焰如何?”
霍刚说:“从四处高地的战斗来看,敌人战斗力还相当强,敢和我拚手榴弹、拚刺刀。
”霍刚知道,司令员不喜欢说假话,说大话,更不喜欢说谎话。
陈赓说:“好吧,继续监视敌人。”陈赓、王震走出指挥部,想看看午城的情况,想看看董钊的阵容。
午城万家灯火。一溜火光拉开几十里远,昕水河谷成了一条火的巨龙,颇为壮观。董钊在抓紧时间做饭吃,看来不像行进间被截留在这里。董钊是想控制午城以便寻我决战。
王震问陈赓:“观感如何?”
陈赓说:“上党之战,从篪亭到沁州的大沟里,我三个纵队,和彭毓斌的两万多人拚了刺刀和手榴弹。彭毓斌溃不成军,浊漳河谷摆满了阎锡山军队的尸体。接下来是在沁水河岸,我六个团七千人,和史泽波的一万多人拚了刺刀。那一仗是我见过的死人最多的一次,看了真令人不寒而栗。”
王震说:“你还想再这样来一下吗?”
陈赓明了王震的心情:“看情况而定吧。彭毓斌在老爷山上饿了三天三夜,史泽波是落荒而逃。董钊不同,董钊是以临战之态而来。寻我主力决战。但是他明白,以他的六个师对我五个旅,打不出什么名堂来,能保住不被我吃掉就很不错了。他把五个师紧紧地挤在一起,而且十分小心谨慎。”
他们走回司令部,商讨下一部的作战计划。
参谋长报告:“各高地上的敌人拚命攻击,十一旅当面是九十军的六十一师,北高地二十八团当面敌人是临浮战役后董钊抽调别的部队补充的第一师。”
陈赓不语。走开两步向参谋长说:“命令各高地停止战斗,保持现有阵地,保持和敌人的接触,作总攻的准备。”他观察后深知,午城河谷敌人相当密集。董钊是按我们的计划进入我们的口袋。我各部也全部准备就绪。
陈赓感到决心难下,敌人太密集,五个师各在一条不宽的大沟里,董钊又拚命争夺高地。用什么办法割裂敌人?从地形上看,我居高临下,一个猛攻,夺取高地,趋势往下压,势如破竹。从部队情绪上看,斗志昂扬。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手边。自然,董钊也作了充分的准备,固守、待援,天明后飞机助战。四十七师已经越过和尚岭北来。敌人五个师加我五个旅,十个师在一条不到五百米宽的河谷里来一场混战。陈赓脑海里出现十个师抵近厮杀的场面。他在地上走了一圈之后说“电话上征询各旅长的意见。”
各旅长都有信心,只等总攻命令。
董钊在蒲县休息了一天,整顿一下队伍继续前进。当他进入昕水河谷,得知陈赓已带主力从北面赶来。但胡宗南却不容他犹豫,不顾前线的实际情况,一天几次催董钊进兵。
从道理上讲,兵临晋西南,如果不占领隰县就很难立足。但陈赓自隰县赶来,拦住他们去路,抢占隰县的时机已失,不如直趋大宁和四十七师会合。控制大宁、午城、蒲县一线的昕水河谷,可以得到临汾和蒲县的补给。于是董钊把五个师集中于手边,同时命令四十七师向大宁推进。没想到到了午城这三岔路口却过不去了。四处都是****,通大宁的通路已断,他已经落人陈赓的包围之中,连他自己在内全部进入了陈赓的口袋。
参谋长报告:“四周高地战斗激烈,****不断发起攻击。河谷两侧是峭壁悬崖。峡谷深而且长……”
董钊的脸顿时沉下来,他预料的厄运降临了。他向参谋长说:“下达命令,四周高地必须守住,丢失阵地者,杀无赦!”他指着地图说:“同时封锁各山路口,防止****突击。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还有五个师在手,命令下级官佐,严厉整饬各部,准备迎战。”说罢又捎带一句,“既然是遇上糊涂长官,下此糊涂命令,我们自己就得聪明点。”他想到黄正诚,于一夜工夫失掉全师。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参谋长明白董钊的气是对谁而发的。那个身居高位,又爱发号施令作纸上谈兵的人,向来不顾千军万马旅途的疲劳,不顾冰天雪地之苦,不顾后方补给的艰难,驱使六个师深入危险境地。上到吕梁山有什么可干的?控制晋西南需要兵,攻占的城市需要兵守,保护补给线需要兵,使机动部队一变而为守备部队,消弱机动力量,只是处处挨打而已。司令官提出整饬军纪,更是谈何容易。
午城镇上,士兵和下级军官多得走路碰鼻子,到处找东西吃,马伏找草料,借故翻箱倒柜,百姓的东西丢得遍地皆是,箱子柜子被砸毁去烧火做饭,门窗都拆下来劈掉,整个午城被浓烟笼罩,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酒作坊被抢劫,酒洒得遍地皆是,空气中充满了酒香。街道上躺着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军官和士兵。士兵饿得像凶神恶煞,追逐着鸡、鸭、猪、牛、羊、驴子,开枪射击,争着用刺刀割肉。片刻工夫,全镇骡马、牛、羊、猪,被宰杀一空,能烧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为了争夺吃的东西,士兵动了刺刀。
董钊无可奈何,一到这里,吃住无着。他这集团军司令官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有听之任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命令参谋长:“再给四十七师发报。”
参谋长说:“四十七师李达师长来电,部队损失严重,一个团丧失战斗力。”
董钊一听不悦:“废话,现在是全军生死存亡的关头,孤军也得奋战,我们处境不妙,被陈赓包围了。”
解放军正在与敌人争夺高地董钊失去冷静,他气忿地说:“从临汾到午城就为的是重演黄正诚的故事吗?”他不信陈赓一口能吃掉他。但是担心陈赓不用发动攻击,只用炮弹往下丢就会砸得他焦头烂额。他大骂阎锡山:“老奸巨猾,把偌大一个吕梁山搞得一贫如洗,破烂不堪,大军到处吃住无着。这不是在作战,而是在受罪。”他在屋子里踱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几万士兵无处安身,像蛆虫一样滚滚翻翻,嘴里又骂不绝口。伤兵从高地上抬下来丢在街上,鲜血淋漓,腥风扑鼻,无法安置,连哭带喊,哀号满城。
参谋长脸色惨白,声音中带着颤抖报告:“****拚命争夺高地,我伤亡惨重。”
董钊没想到陷入这等田地,他不禁长叹一声:“陈赓既然在这里恭候中央军,那自然会招待得十分热情的。”他下令:“把机密文件全部销毁,发电西安。”
胡宗南接到电报大惊,在这以前他一直催董钊进兵抢占隰县,现在在午城被陈赓截住,五个师陷入重围。他走到地图跟前,在这之前好像胡宗南连地图都没有看就下了进军的命令。找到午城,一看午城的位置,胡宗南傻眼了。这是一条狭谷,董钊走到绝地了。现在才看到董钊的兵力完全无所作为,想摆又摆不脱,没人能够救他,离临汾太远了,只有蹲在那里挨打。陈赓选择的是攻其所不能救的地方。他把眼望着裴昌会。
裴昌会也很为难说:“告急没用,无法救援,临汾出兵也来不及,而且路已被切断。王震三五九旅出现在黑龙关一线。只有责令四十七师增援。天明派飞机助战。”
胡宗南不敢明说,这是陈赓胡意捉弄他,使他束手无策。只好向裴昌会下达命令:“发报董钊,集中兵力,固守。”他气愤地说:“量陈赓吃不下我五个师。”
董钊接到电报往桌子上一扔:“废话!”他向副官口述电文:“军队过于集中,村庄稀少而简陋,地图上标出的地点,实际上已不存在。士兵露营,粮草用尽,无力举炊,气候奇寒,病号剧增,士兵冻伤手足,腹泻,伤兵无处安置……”
胡宗南接到这份电报怔住了,他没想到士兵粮草匮乏难以作战。他好歹还算是个带过兵的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是难以固守的。
二、图吉利陈赓大撤兵
陈赓司令员一直在来回踱着,决策未定的时候他是如此不安。各旅旅长都主张打,这是费了多少心血才达到预期计划的呀,参谋们都在等待着司令员最后下决心。当人们脑子发热的时候会选取一切有利于自己的条件而加以夸大。并把不利因素说成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克服的,这时最容易促使指挥员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时需要有超越感情之上的理智,用理智来全面衡量。作正反两方面的估计。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分析,设身处地多方着想,对敌人对自己都不能以主观臆断去剖析。
组织一个战役,从设想到报中央,中央批准,选择战场,调动人马,筹集粮草,这一切都不是容易的。何况敌人已进入我的圈套,只要一声令下就行。
但是拉开序幕之前,要知道全剧的高潮在什么地方,结尾怎样?在这情况下,打是容易的,因为这一仗很诱惑人的。要是不打,倒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情报科长程甲锐报告:“敌人四十七师进占大宁……”他望着司令员。陈赓踱着步子没有停下来,环视周围,人们都看着他。这是很少遇到的情况。陈赓司令员停止踱步,看了政治委员谢富治一眼。
谢富治也感到这个仗难打,但是他说:“我们的作战计划已经上报中央,中央军委批准了我们的报告。一经中央军委批准,这就是中央军委的命令,不能再改动。再改动等于是改变中央的意图。”
陈赓还是默默不语。
屋子里电话在吵叫:
“总攻时间已过了,拖延什么?”
“优柔寡断,虎头蛇尾。”
“雷声大,雨点小。”
“天快明了!”
“陈赓司令员在不在?”
“谁在主事,下决心吧!”
“人们都等急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人。通过送话器把全军的要求都送到司令部里来。参谋们用力捂住话筒,以求减轻声音,不要把这些话都送到司令员的耳朵里。看来“打”字占了上风,不打是不成了。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