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得到了这支生力军,顿时有了底气,于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月初大举反攻,终于在洛水北岸击败李密,迅速将部队推进到巩县北郊。这是王世充与李密交手数月以来取得的第一场胜利,不禁令他大为振奋。正月十五日,王世充命各军在洛水上搭建浮桥,准备乘胜进攻洛口仓。
然而人多不见得是好事。
军队数量的庞大与番号的错杂极有可能导致号令不一、指挥失灵。正在抢渡洛水的隋军现在就出了这个问题。还没等王世充下达总攻命令,先行架好浮桥的部队就率先发起了进攻。虎贲郎将王辩一马当先,率领部队一下就攻破了李密大营的外围栅栏。瓦岗守军顿时一片慌乱。
此时只要隋军坚持进攻,李密马上就会溃败。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世充却突然下令吹响收兵的号角。
因为他只看见大军在渡河的时候行动错乱、步调不一,根本不知道前方的王辩已经成功突破了敌人大营。
正在奋力突进的王辩听到号角声,不得不率部后撤。李密乘机带领敢死队发动反击,隋军大溃。为了争夺浮桥逃命,隋军光落入河中溺毙者就有一万多人,王辩战死,士卒各自逃散,大军瞬间瓦解。王世充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逃离战场,不敢回东都去见越王,只好北上河阳(今河南孟县)。
王世充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胜利擦肩而过。
这天夜里,王世充的部队在横渡黄河时,突然天降暴雨,狂风大作,天气变得极度寒冷,士卒又冻死了一万多人。等到达河阳时,十几万的部队只剩下几千人。王世充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以此向越王请罪。
得到大军惨败的消息后,越王杨侗也只能苦笑。要是在平时,一个败得这么惨的将帅早该被砍成肉酱了,可眼下,越王能杀王世充吗?
不能。
不但不能杀,还要慰劳他、犒赏他、捧着他、哄着他。
要不然怎么办?有王世充在,好歹还能牵制李密,还能把李密拒于东都之外;要是没有王世充,东都可能转眼就会被李密吃掉。
虽然王世充屡战屡败,可还是要鼓励他屡败屡战。
所以,越王杨侗不但丝毫不敢责备王世充,反而派使节前去向王世充宣布特赦令,又赏赐他金银、绸缎、美女,百般劝慰,让他回洛阳。
吃了败仗还能得赏赐,不知道王世充有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过既然朝廷如此厚爱,王世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随后纠集残部一万余人回了东都,驻扎在含嘉城(洛阳北城内),只求自保,不敢出战。
李密连败王世充,士气大振,遂乘胜进攻东都,一举夺取了金镛城(旧洛阳城西北部)。李密命人将城门、城墙、官邸、民房等全部修葺一新,将瓦岗总部迁进城内,以此对东都进行威慑。随后,李密拥兵三十余万,在邙山南麓列阵,进逼洛阳上春门。
正月十九,杨侗命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出城御敌。段达率部出城后,远远望见李密军容盛大,心中恐惧,未及接战便撤出战场。李密挥军进击,韦津兵败身亡。
眼看李密的场面越搞越大了,东都附近的一大批隋朝官吏赶紧率部投降了李密,而远近的义军首领如窦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人也纷纷遣使奉表,鼓动李密登基称帝,属下的裴仁基等人也劝李密早正位号。
要不要当这个皇帝?
形势一片喜人,耳中一片阿谀之声,稍微不淡定的人,很可能就心花怒放地笑纳了。
可李密就跟李渊一样,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春天还没到。
他还知道,劝他当皇帝的人基本上都是心怀鬼胎。
就说窦建德这帮人吧,他们如此殷勤劝进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李密结结实实地成为隋朝的靶子,最好是把四面八方的官军都吸引到他李密身边,好让他们躲在背后茁壮成长。等瓦岗和官军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坐收渔人之利,轻松摘走胜利果实。
这就是他们的花花肠子!
至于说手下的裴仁基这些人,倒也不能完全抹杀他们的拥戴之意。只不过他们的拥戴也不可避免地掺杂了私心。因为李密要是当了皇帝,这瓦岗就成了一个朝廷,那瓦岗的老少爷们不也立刻跟着升格了吗?或许一不留神还能混个宰相尚书什么的当当,所以他们才会把小算盘打得哗哗响,一心想把李密鼓捣成皇帝。
这些小心思李密也都心中有数。
所以,面对所有人的劝进,李密只说了八个字——东都未克,不可议此。
李渊:最强劲的对手
大业十三年末,自称秦帝的薛举击败了李弘芝(自称楚帝)和唐弼(自称唐王),吞并了他们的部众,一时声威大振,号称拥有大军三十万。不久,薛举命长子薛仁果出兵进围扶风(今陕西凤翔县),准备与李渊争夺关中。
李渊立即作出部署,命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世民率领,攻击薛仁果;一路由姜谟和窦轨率领,自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出发,进攻薛举的根据地陇右(陇山以西)。在对付薛举的同时,李渊又命李孝恭率领一支军队,越过终南山(秦岭),向山南和巴蜀地区扩张。
十二月十七日,李世民在扶风大破薛仁果,并一直将他追到了陇山。薛举大为震恐,担心李世民越过陇山前来攻打,连忙问他的属下说:“自古以来,皇帝有没有投降的?”
黄门侍郎禇亮回答:“远有赵佗归附西汉,刘禅入仕晋朝;近有萧琮,子孙迄今犹享富贵!转祸为福,古已有之。”
卫尉卿郝瑗急步上前,大声道:“陛下不应该问这种话,禇亮之言又是何等荒谬悖逆!从前汉高祖刘邦经历了无数失败,刘备甚至连妻儿都不保,但是最终都能成就大业,陛下岂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失利就作亡国打算?”
薛举顿觉失言,干笑了几声,说:“我不过姑且试探一下各位的态度,并无他意。”随后便重重赏赐了郝瑗,并引为心腹智囊。
十二月下旬,平凉郡(今宁夏固原县)留守张隆、河池郡(今陕西凤县)太守萧瑀、扶风郡太守窦琎等人相继归附李渊。李渊旋即任命窦琎为工部尚书,封燕国公;命萧瑀为礼部尚书,封宋国公。
与此同时,西路军的姜谟和窦轨进抵长道(今甘肃礼县东),遭到了薛举军队的阻击,结果兵败,不得不撤回长安。南路军的李孝恭进军秦岭以南,击败了盘踞在此的朱粲。部将建议将俘虏全都杀了,李孝恭说:“不行,要是把他们全杀了,日后谁肯投降?”随即将俘虏全部释放。此后李孝恭继续南下,从金川(今陕西安康市)进入巴蜀,檄文所到之处,有三十多州归降。
长安被李渊攻陷之后,屈突通唯一的感觉是——天塌了。
因为李渊一进城就逮捕了他的所有家人,显然是要以此为筹码,迫使他就范。
屈突通悲痛欲绝,可是他没有就范。当长安的那个家童哭哭啼啼地前来诉苦和劝降时,屈突通毫不犹豫地把他杀了。他要以行动向李渊表明——为了当一个隋朝的忠臣,他准备牺牲他的全部家人。
屈突通随后命桑显和镇守潼关,自己率军东下,准备投奔东都。
可他前脚刚走,桑显和后脚就打开关门投降了刘文静。
刘文静立刻命窦琮和桑显和率轻骑兵一路尾追,终于在稠桑(今河南灵宝市北)追上了屈突通。屈突通命军队列阵,坚守不动。窦琮再次打出了亲情牌,命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去阵前劝谕。屈突通远远地对着他儿子破口大骂:“此贼何来?昔日与你为父子,今日与你为寇仇!”随即下令左右弓箭手射杀屈突寿。
眼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桑显和策马飞奔到阵前,对屈突通的部众高喊:“京城已经陷落,你们都是关中人,离开家乡又能去哪里呢?”
桑显和的这句话立刻产生了令人震撼的效果。屈突通的部众互相看了看,然后齐刷刷放下了武器。
屈突通彻底绝望了。他下马跪地,朝东南方向一下又一下地叩拜,嘶声哭喊道:“臣力屈至此,非敢负国,天地所知,神明共鉴!”
随后屈突通被押解到长安,李渊大喜,对他极尽礼遇,并当即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封蒋公,兼任秦公(李世民)元帅府长史。
然后李渊就交给屈突通一个任务——回河东,劝降他的部将尧君素。屈突通带着复杂、沉重而又万般无奈的心情来到了河东。
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这两个大男人忍不住相对而泣、涕泪沾襟。屈突通说:“我军已败,而今义旗所指,天下莫不响应,事势如此,卿当早降,以取富贵!”
尧君素悲愤莫名,说:“公为帝国大臣,主上将关中托付与公,代王更倚仗您保卫社稷,您怎能偷生投降,甚至还替别人当说客呢?公所乘之马,即代王所赐,公有何面目乘之?”
屈突通哀叹道:“唉,君素,我是力屈而来啊!”
尧君素说:“而今我力犹未屈,你何必多言?”
屈突通惭悚不已,只好黯然离去。
屈突通无功而返后,李渊军队加紧了对河东城的进攻。
尧君素决意死守。
其时道路断绝,尧君素为了把整个关中与河东的危急形势告知东都朝廷,只好写了一份奏表,然后命人制造了一只木鹅,将奏表挂在鹅脖子上,最后让木鹅顺流东下。
木鹅漂到河阳,被守军拾获,交给了东都的越王杨侗。杨侗见信,叹息良久,于是以朝廷名义拜尧君素为金紫光禄大夫,命人走小路将任命状送到了河东。
后来,东都守将庞玉、皇甫无逸等人归降李渊,途经河东时也曾一再对尧君素晓以利害,劝他投降,可尧君素始终不为所动。
再后来,他在长安的妻子又来到城下,泪流满面地对他说:“隋室已亡,天命有属,郎君何必自苦,自取祸败呢?”
尧君素在城头上大喊一声:“天下事非妇人所知!”然后亲手搭弓上箭,一箭射了出去。他妻子应声而倒,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
尧君素知道隋王朝气数已尽,每谈及国事,必泫然泪下,对将士说:“我是皇上(杨广)的藩邸旧臣,累蒙奖擢,今出于君臣大义,不得不死!城中粮食还可支持数年,等吃完了,天下事也尘埃落定了。倘若隋室覆亡,天命有归,我当自断头颅付与诸君也!”
尧君素情愿为隋王朝守节尽忠,可他的部众却不甘心成为隋朝的殉葬品。他们一直想叛逃,可尧君素军纪严明且统驭有方,所以将士们一直找不到机会。
河东城就这么坚守了一年有余。到最后,江都传来了杨广被弑的消息,而城中的粮食也快吃光了,每天都有人吃人的惨剧发生。部众们忍无可忍,不得不杀了尧君素,开门投降。
也许尧君素早就在等这一天了。
也许在他眼中,富贵和生命并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比它们更值得捍卫的,是人的操守、信念和价值观。
为了捍卫他心目中的君臣大义,尧君素宁可用自己的生命献祭。
对今天的我们来讲,这似乎是一种典型的愚忠——一种毫无意义、不可救药的愚忠!
可是,就像我们不能以尧君素的“君臣大义”去要求并责备屈突通一样,我们也不能用“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标准来评价尧君素。
当然,像尧君素这样为一个不得人心、大势已去的旧王朝殉葬的做法固然不值得效仿,但是他勇于捍卫信念的这种精神本身却值得我们崇敬和仰望。
毕竟他的心中有一种高于富贵和生命的东西。其实不管这样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在,人性的高贵与尊严就能在苦难与死亡面前傲然挺立。怕只怕世上的人们丧失了这样的东西,并且还以丧失这样的东西为荣。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尧君素是一个旧王朝的殉葬品,还不如说他是自身信念的殉道者。这种人,不应该被历史遗忘。
大业十三年最后的那些日子,李渊的势力在急剧扩张。南面的巴蜀地区已经完全归附,而刘文静向关东(潼关以东)进军也大有斩获,短短时间内,弘农(今河南灵宝市)、新安(今河南新安县)以西的土地城邑全部纳入了李渊的势力范围。
大业十四年正月初一,隋恭帝杨侑下诏:唐王李渊可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就是说,从此李渊上殿不需要解下佩剑,不需要脱靴,奏事时不需由侍臣唱名。中国历代权臣都曾经拥有过这种特权,远的不说,隋文帝杨坚在篡周前夕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在新年的第一天,李渊被授予(或者说攫取)了这种特权,这似乎表明李渊已经向不远处的那张皇帝宝座又迈进了一步,同时也等于向天下人发布了一则政治预告——隋王朝寿终正寝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正月二十二日,李渊命世子李建成为左元帅、秦公李世民为右元帅,率诸路兵马十余万人进军东都。二月初四,李渊再命太常卿郑元璹进军南阳郡(今河南邓州市),命左领军司马马元规进军安陆郡(今湖北安陆市)及荆襄地区。
大业十四年的日历刚刚掀开,正在热火朝天竞逐隋鹿的四方群雄便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个最强劲的对手出现了!
他的实力之雄厚、声势之浩大、发展之迅猛,让所有参与逐鹿的选手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下一个出局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