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大门打开了一条缝,王府的门人探出了半个脑袋。和尚一脸凝重地告诉门人,有要事求见临淄王。门人发现这个和尚很面生,就反复追问他有何来意。和尚始终不肯透露分毫,只坚持要见王爷,说此事非同小可,并且十万火急,无论如何必须亲自禀明王爷。下人无奈,只好进去通报。
听说有一个陌生和尚要找他,李隆基也颇感诧异,但他没说什么,只命下人马上把客人请进来。
落座之后,和尚即刻自报家门,说他来自宝昌寺,法名普润。
宝昌寺?普润?
李隆基极力在脑海中搜索,但记忆中一片空白。
很显然,此人与自己素昧平生。李隆基静静地端详着这个不速之客,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和尚肯定来头不小。
一番寒暄之后,李隆基问起他的来意。
普润和尚没有直说,而是轻轻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隆基悚然一惊。
普润报出的这个人是当朝的兵部侍郎崔日用。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崔日用是韦后与宗楚客的死党,如今他居然托一个和尚找上门来,他想干什么?
李隆基当即屏退了左右。他知道,普润和尚今夜的造访必定干系重大。果然,普润接下来的一席话让李隆基全身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
普润说,宗楚客、韦温和安乐公主等人,已经制订了一个诛杀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计划,不日即将发动。
李隆基紧紧盯着普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崔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
普润无声地一笑:“王爷,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崔大人认为太后与宰相的做法不得人心,料定其阴谋必然不会得逞,所以……”普润顿了一顿,接着说:“所以崔大人不想给他们当陪葬。”
李隆基沉默了。他知道,普润刚刚传递的这个情报肯定是真的。因为这几天后党频繁异动,其篡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接下来,他们肯定要对李唐宗室祭起屠刀,而首要目标必定是父亲李旦和姑母太平!李隆基其实对此早有警觉,眼下崔日用送来的这份情报只是确认了他的判断而已。
“请转告崔大人,他的话,本王都已记在心里了。”李隆基说。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情报收到了;二、人情也领了。
普润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王爷,贫僧来时,崔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李隆基看着普润,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冥冥之中,一个帝国的命运已经悄然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知道,这是一种使命——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
李隆基开始行动了。
第一步,他联络了万骑营的那帮铁哥们。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隆基相信,只要对他们进行适当的政治动员,加上升官发财的许诺,一定可以激发他们的勇气和血性。可是,让李隆基颇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的是,这些人根本用不着他动员——因为他们对后党的愤怒根本不亚于他。
自从韦后的侄子韦播等人接管禁军后,因为担心威信不够,怕镇不住军心,便经常借故杖打万骑将士,试图以此立威。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不仅收拾不了人心,反倒把所有万骑卫士都给惹毛了。所以,当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来见李隆基的时候,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把韦后一党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问候了一遍,而且恨不得把诸韦扒皮抽筋,大卸八块。李隆基一见他们革命热情如此高涨,便顺势怂恿他们诛杀韦后一党,既可以出这口窝囊气,又可以翦除逆党安定社稷,于公于私,都值得毫不犹豫地干它一票!
葛福顺等人一听,当即磨拳擦掌,纷纷表示愿意效死。个别人比较谨慎,建议说此事重大,或许应当先禀告相王再采取行动。李隆基一摆手,斩钉截铁地说:“我等举事是为了社稷大业,事成自当归功于相王,不成也只有以死殉国。如果现在禀报他,就等于增加了他的危险,没这个必要;要是他不同意,反而会坏了大事,何必多此一举?”
众人听完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隆基很聪明,他之所以不想让相王知道此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以父亲那与世无争淡泊自处的秉性,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他们搞政变。而且正是基于这样的秉性,也很难期望父亲能在这件事上给他提供什么助力。所以,与其让他担惊受怕并且出手阻挠,还不如不让他知道。
在李隆基看来,能够给自己提供助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姑母太平公主。
放眼整个李唐宗室,甚至放眼整个天下,有资格,有能力,又有意愿挑战韦后的人,就只有太平公主了。首先,她是深得女皇武曌真传的人,无论是先天遗传的强势性格,还是后天养成的心机、谋略和智慧,她都继承了武曌的衣钵。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就算是满朝文武也无人能望其项背。其次,她经历了帝国高层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而且亲身参与了神龙政变,从中得到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而且获取了极大的功勋和威望。因此,就连韦后和安乐公主也都惧她三分,“皆以为智谋不及公主,甚惮之”。(《旧唐书·太平公主传》)
总而言之,太平公主属于当今政坛上少数几个可以左右政局的大腕级人物。有这样一个姑母,李隆基当然没有理由不和她联手。
所以,李隆基采取的第二步行动,就是力邀太平公主加盟。
当侄子李隆基向她坦陈政变的想法时,太平公主既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没想到这个侄子成长得这么快,不仅具备了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而且勇气和魄力也非常人可比。之所以又在意料之中,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个侄子都是她最看好的后辈之一。当年这毛头小子一声怒斥就把武懿宗彻底震住的故事,几乎在朝野上下传为一时佳话。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相信,这个小家伙将来肯定不会屈居人下。
如今看来,自己当初的判断完全正确。
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发的侄子李隆基,太平公主的心绪忽然有些微妙而复杂。
她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些念头——李唐皇族出了一个如此强悍的后起之秀,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换言之,自己将来如何同这个侄子打交道?要采取什么办法才能有效地控制他?
尽管意识到了这些潜在的问题,可太平公主此刻还无暇去担忧将来。当务之急,应该是考虑如何团结起来,把不可一世的韦后集团彻底铲除,以确保自己和整个李唐皇族的安全。
为此,太平公主当即对李隆基的想法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和支持,同时她还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时任卫尉卿的薛崇简出面,和李隆基联手行动,而她本人则负责在幕后出谋划策,帮他们制订政变方案。
在太平公主的积极参与和全力策划下,一个完美的政变计划迅速出笼。该计划分成五个步骤:
第一步,李隆基率刘幽求等人,在钟绍京的接应下进入禁苑,以钟绍京的官舍作为行动指挥部。
第二步,由葛福顺、李仙凫率万骑卫士突入玄武门的羽林军营地,斩杀韦璿、韦播等人,夺取禁军指挥权。
第三步,李隆基进入玄武门坐镇,同时,由葛福顺和李仙凫分别率领左右万骑,兵分两路攻入内宫,在凌烟阁前会合。之所以从两个方向进攻,一来是相互策应,形成包围,防止韦后等人择路脱逃,二来是考虑到万一遭遇对手强烈反击,两路可以分头行动,避免全军覆没。
第四步,等葛福顺等人发出成功会合的信号,李隆基再率羽林军进入太极宫,全面控制宫中局势,捕杀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
第五步,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分兵搜捕诸韦亲党,彻底肃清整个后党势力。
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强强联手之下,一场捍卫李唐的绝地反击战即将打响。
而此刻的韦后却依然沉浸在她的女皇梦中不可自拔。
不过,她很快就会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韦后将会发现——等待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主宰天下,睥睨苍生的权力巅峰,而是身死族灭,人亡政息的万丈深渊。
血腥一夜:后党的覆灭(上)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二十日。长安。皇家禁苑。
时节虽然已近夏末,但是高悬中天的太阳还是把大地炙烤得一片灼热。御苑的花圃中开满了金黄的玉簪、洁白的芍药和紫色的蔷薇。波光潋滟的池塘里,袅袅婷婷地生长着一株株粉红的莲花,有的仍自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灼灼盛开。明晃晃的阳光下,成群的红蜻蜓在花叶间款款飞舞,间或低低地掠过水面,点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间或立在宽大的荷叶上,用一双透明的复眼,滴溜溜地盯着从塘边甬道上不时走过的一两个园丁。
大约晡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时分,日影逐渐西斜,灼人的热浪开始消褪,只见一队花匠模样的人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禁苑。当他们经过池塘边的时候,靠近甬道的三五只蜻蜓显然受到了惊吓,立刻扑扇着翅膀飞向池塘中央,久久不敢落下。
尽管这群“花匠”的装束和宫中仆役一模一样,可他们的神色、举止和气质,还是和那些神情慵懒,双目无神的宫役有很大不同。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纵然一身粗布便装,可身上还是隐隐透出了一种不言自威的凛凛霸气。
没错,这个人就是李隆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刘幽求、薛崇简、麻嗣宗,以及贴身侍卫李守德等二十多人。
该来的似乎都来了。但是,好像还缺了一个。
那个原本一直跟随在李隆基左右的亲信王毛仲,此时并没有在列。
难道他另有任务?
不,王毛仲“失踪”了。就在行动的前一刻,这小子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大事尚未发动,就有一个亲信当了逃兵,李隆基心里不免也有几分懊恼,但他脸上并未流露丝毫。其他人虽然心里直犯嘀咕,担心这小子跑去跟后党告密,可是一看到临淄王若无其事的表情,也只好把心里的担忧和疑虑压了下去。
尽管王毛仲的脱逃还不足以扰乱军心,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李隆基和所有人都感到了强烈的困惑和沮丧。
当他们按照原定计划来到钟绍京的官舍时,只见四下无人,大门紧闭,根本不见钟绍京的身影。众人大为诧异,赶紧上前拍门。可拍了老半天,大门还是纹丝不动,院墙里也是悄然无声。
这下麻烦大了!
李隆基眉头紧蹙,不停地在门外来回踱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非这姓钟的老小子也和那该死的王毛仲一样,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了?
不,钟绍京没跑,他还好端端地待在官舍里。之所以装聋作哑不开门,是因为他和王毛仲一样——怕了。
事到临头,钟绍京心里忽然打起了鼓。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的朝廷五品官,虽然没什么权力,没多少油水,可毕竟不愁吃不愁穿,犯得着去干这杀头诛族的事吗?眼下韦后一党牢牢掌控了军政大权,就凭一个小小的临淄王和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就能翻得了天吗?
钟绍京越想越怕,越想越悔,最后干脆一转身躲进了内堂,对外头的拍门声充耳不闻。
一轮红日渐渐西坠,眼看暮色马上就要降临,可李隆基等人依旧在屋外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就在大伙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苑总监官舍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开处,露出了钟绍京那张充满愧疚和不安的老脸。
李隆基和众人对视一眼,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真的搞不懂,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时辰里,在这扇紧闭的大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隆基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是一个女人改变了一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挽救了这场即将流产的政变。
方才,正当钟绍京躲在内堂里当缩头乌龟的时候,他妻子许氏走到了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舍身救国,神灵一定会保佑。况且,你已经参与了密谋,就算你现在反悔,想退出行动,恐怕事后也是难逃一死!”
这真叫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才,钟绍京光顾着害怕,却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自己早就在贼船上了,岂能轻易逃脱干系?
倘若现在撒手不干,无论政变成败,他都没有好果子吃——成了,他是一个可耻的逃兵;败了,他是参与谋逆的叛党。横竖都没有好下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舍命一搏,至少还有一半成功的机会。
想到这里,钟绍京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老婆大人英明,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钟绍京忙不迭地打开大门,一个劲地向李隆基拱手作揖,并且毕恭毕敬地把众人请了进去。李隆基面带笑容,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是握住钟绍京的手,和他一同来到正堂坐下,然后招呼众人落座。
钟绍京看见临淄王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心头的不安才渐渐消除。
夜色徐徐降临,像一袭黑色的绸缎覆盖着垂宇重檐的太极宫。
皇宫北面的禁苑一片漆黑,咫尺莫辨,只有苑总监的官舍中灯火通明。距离官舍不远处,就是禁军的屯驻地——玄武门。此时的玄武门,就像一只黑色的巨兽昏昏沉沉地蜷卧在黑暗中,对即将到来的这场血腥的政变浑然不觉。约摸一更时分,从玄武门驰出一队飞骑,径直朝苑总监的官舍飞奔而来。为首的人,正是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等万骑军官。当这些人进入官舍之后,参加政变的人员就全部到齐了。
但是,李隆基却不急着发布行动指令。因为按照计划,他们的行动时间定在亥时,亦即敲二更鼓的时候(晚十时至十二时)。这个时辰,宫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熟睡,最适合采取突然行动,足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艰难地流逝,一点一滴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