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一定会的。只要李林甫掌握他们的行踪,再抓住他们暗中交通的把柄,就一定可以在玄宗脑中唤起某种微妙的联想。
不,是致命的联想!
从“太子”“外戚”“大将”这三个关键词,玄宗一定会联想到“政变”“逼宫”“篡位”这三个敏感词。将这些关键词和敏感词连在一起,就必定会形成这样的扩展内容——太子年长,已经失去了正常即位的耐心,遂与外戚和边将勾结,企图发动政变,废黜皇帝,然后登基继位!
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一个年老的皇帝如果失去联想,皇权将会怎样?
李林甫相信,作为一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玄宗一定不会失去联想。对此,李林甫成竹在胸,深信不疑!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天宝五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晚上,太子出游,与韦坚会面。片刻后,韦坚又赶赴景龙观,在僻静的道士房中与皇甫惟明密谈多时。
他们在谈什么?
没人知道。
不过也没必要知道。因为他们的这些诡异举动,全都没有逃脱御史中丞杨慎矜的监控。当天深夜,杨慎矜就赶赴李林甫家中,将他所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
够了。
这就够了。
李林甫说,你马上回去写一道弹劾奏章,就说韦坚身为外戚,不应私下与边将交通。明日一早,你就把奏章递上去。
次日早朝,杨慎矜依计呈上奏章,李林甫当即出列,郑重其事地向玄宗指出:这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企图共同拥立太子,篡位登基!
玄宗暴怒。
一个老皇帝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被触动了。
不,是被触痛了。
是日,韦坚和皇甫惟明被不由分说地拿下诏狱,李林甫立刻命杨慎矜、王鉷、吉温三个心腹一同出马,联手审理此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太子李亨就危险了。因为吉温等人一出手,韦坚和皇甫惟明十有八九扛不住,一旦从他们嘴里抠出什么不利于太子的供词,东宫很可能就要再度易主了。
然而,让李林甫意想不到的是,吉温等人未及动手,玄宗就下了一道诏书,以“干进不已”(意为钻营求进、贪得无厌)的罪名贬韦坚为缙云(今浙江丽水市)太守,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贬皇甫惟明为播川(今贵州遵义市)太守。
很显然,玄宗是有意在淡化这件谋反案。虽然他也疑心韦坚和皇甫惟明确有不轨图谋,可他却不愿相信太子李亨参与了此事。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皇帝来说,他已经没有那份心力再去应付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了,更没有勇气再去制造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伦悲剧。所以,只要太子李亨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玄宗宁可抱着难得糊涂的心态,将这起案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李林甫处心积虑,太子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他的暗算。
然而,这起“韦坚谋反案”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
因为,韦坚和皇甫惟明虽然遭到了贬谪,但他们毕竟还是一方太守,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同时,以他们为首的整个东宫集团的实力也并未受到根本性的削弱。因此,为了防止他们反扑,李林甫就必须一鼓作气,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能不能扳倒太子暂且不说,至少也要利用这起案件,把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置于死地!
韦坚一落马,李适之立刻生出了唇亡齿寒的恐惧。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压根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在李林甫的步步紧逼之下,连堂堂的帝国储君都朝不保夕、岌岌可危了,其他人还有什么本事跟李林甫斗?!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后,李适之终于无奈地向玄宗递交了辞呈,请求退居闲职。
天宝五年四月,玄宗解除了李适之的宰相职务,将其罢为太子少保。李适之带着满腔的幽怨离开了相位,随即写下一首《罢相》,借以抒发自己的满腹怨气:“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李适之非常好客,喜欢饮酒,据说有“一斗不乱”的海量,平日里经常邀朋喝友在家中聚宴。他这首《罢相》,既有自嘲之意,也不乏跟李林甫赌气和叫板的意味。他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失势了,人们害怕得罪李林甫,肯定不敢再和自己来往,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故意在罢相之后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还命他的儿子、时任卫尉少卿的李霅写了一堆请柬到处去发——他就是想看看,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朝臣们,到底还有几个是讲义气的,能够不惧李林甫的淫威,毅然登门喝他的酒!
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很遗憾,答案是零。
满朝文武,亲朋故旧,没有一个人敢来喝他的酒。
岂料门前客,今朝无人来!
那天,李适之和儿子李霅眼巴巴地在大门口站了一天,愣是没等到一个客人上门。
桌子上的酒菜一点一点冷透的时候,父子二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透了。
这就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怪谁呢?
其实不能怪李适之跟李林甫赌气叫板,怪只怪他宦海一生,对人性居然还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适之从此心灰意冷,决定在太子少保的闲职上安度晚年,再也不和任何人赌气,再也不和任何人叫板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他已经急流勇退,主动离开了相位,并且决意夹起尾巴做人,可李林甫还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他……
天宝五年秋天,韦坚在朝中任职的两个弟弟韦兰、韦芝不甘心他们的哥哥就此失势,忽然联名上奏喊冤,并且在奏章中还扯上了太子,说太子李亨说过什么什么话,对玄宗的做法也怀有极大的不满云云。
韦氏兄弟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在把太子往火坑里推,也是在给他们自己挖掘坟墓。
奏章呈上,玄宗勃然大怒。老子好不容易才把这事给压下去,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猪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数日后,韦坚再度被贬为江夏(今湖北武汉市)别驾,韦兰和韦芝均被流放岭南。
太子李亨吓坏了,赶紧宣布和韦妃离婚,并郑重声明——自己绝不以亲废法。
民间女子离了婚还可以改嫁,可韦妃却没有这份自由。她被太子休掉后,唯一的出路就是遁入空门落发为尼,伴着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趁着玄宗正在气头上,李林甫又进言说:“韦氏兄弟居然敢上疏喊冤,说明他们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据臣所知,李适之等人都是韦坚的朋党,正所谓除恶务尽,陛下应该对他们采取手段。”
随后,韦坚再度被流放临封(今广东封开县),李适之被贬为宜春(今属江西)太守,还有数十个平日与他们交厚的朝臣,也全部遭到了贬谪流放。
至此,太子的羽翼几乎已被剪除殆尽。
然而,李林甫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因为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把他们逐出朝廷,而是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正当太子李亨被韦坚一案搞得一夕数惊、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的岳父杜有邻又陷进了一件案子,同时把他也牵扯了进去。杜有邻是李亨的另一个妃子杜良娣的父亲,时任赞善大夫,不知为何忽然成了一则流言的攻击目标,说他“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资治通鉴》二一五)意思是说杜有邻捏造神秘言论,并与太子勾结,指摘诽谤皇帝。
很显然,这则流言的杀伤力丝毫不亚于韦坚谋反案。
李林甫无声地笑了。
老天爷似乎也在帮他。不需要他动手,一个又一个打击东宫的机会就自动送到了他面前。李林甫随即命吉温负责此案。吉温的效率出奇地高,一下子就把流言的始作俑者逮住了。
让太子李亨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流言的制造者竟然是他的连襟、杜有邻的另一个女婿——柳勣。此人生性疏狂,一直和杜有邻关系不好,所以总想找机会整治老丈人。可谁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此阴招!真是让太子李亨欲哭无泪。
李林甫又一次无声地笑了。
都是你们自家人窝里斗,可别怪我李某人心狠手辣!
很快,吉温就把柳勣、杜有邻全部捉拿归案,并且通过柳勣株连了裴敦复、李邕、王曾等一大批朝野知名的官员。
天宝五年年末,吉温拿到上述这些人自诬有罪的口供后,便将他们全部杖杀于大理狱,并奏请玄宗,将他们的妻儿子女全部流放边地。
幸运的是,到最后,吉温也没有真正掌握对太子不利的证据,所以也无法证明太子有罪。可尽管如此,太子李亨还是吓破了胆,赶紧宣布与杜良娣离婚,以此洗刷自己的清白。
杜良娣旋即被逐出皇宫,贬为庶人。
不到一年时间,李亨就接连陷入两起大案,失去了两个妻子,同时丧失了一大批亲信,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光杆司令。当太子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有够窝囊。
不过,在李林甫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罗钳吉网”之下,李亨能保住太子之位和一条性命,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了,其他的一切,他都不敢顾及,也无力顾及了。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春,李林甫乘胜追击,在奏请玄宗同意后,派出以罗希奭为首的一大批酷吏,分道前往韦坚兄弟和皇甫惟明的贬所和流放地,将他们全部赐死。罗希奭从京师一路走到岭南,所过之处,凡是因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而遭牵连的所有官员全部人头落地,“州县且闻希奭到,无不惶骇”。(《旧唐书·李适之传》)
罗希奭经过宜春时,李适之风闻杀人魔头来了,为了保住最后一丝尊严,只好喝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杯酒——毒酒。
李适之死后,他的儿子李霅护送父亲的灵柩北上,准备运回长安安葬。可刚刚走到洛阳,就被李林甫派出的酷吏截住了,然后又被胡乱安了一个罪名,活活杖死于河南府衙。
可怜李适之堂堂宰相,父子二人竟然双双死于非命,并且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像李适之这样自我了断的人不在少数。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个就是当年被玄宗清除出朝的功臣——王琚。自从开元初年被贬谪后,王琚辗转了十几个州,始终只能担任地方刺史和太守,一直没有机会回朝。王琚看破了,索性放开手脚纵情享乐,每到一地任职,除了贪污受贿就是花天酒地,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可是,就连这么一个在政治上已经没有半点野心和能量的人,李林甫还是没有放过他。不为别的,只因为李林甫认为此人“负材使气”,看上去很不顺眼,于是就趁此大肆株连之机把他贬为江华(今湖南道县)司马。罗希奭途经江华时,王琚也和李适之一样,不愿死于酷吏之手,企图饮鸩自尽,可惜命大,没死成,只好改成上吊,这才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通过韦坚谋反案,李林甫将朝野上下亲附太子的势力几乎连根拔起,对东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然而,太子的地位却依旧岿然不动。
李林甫当然不会善罢干休。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最佳的突破口。
天宝六年的冬天,上一轮打击才刚刚平息下来,李林甫就再一次出手了。这一次,他锁定的对象是天宝初年帝国最耀眼的一颗将星——王忠嗣。
将星陨落:石堡城事件
王忠嗣,初名王训,太原人,出身于军旅家庭,父亲王海宾是开元年间抗击吐蕃的一员骁将,官任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以骁勇善战闻名于陇西一带。开元二年七月,唐军与吐蕃军队在渭州(今甘肃平凉市)附近进行了一场大规模会战,王海宾任先锋,在渭州西面的武阶驿与敌军遭遇,经过一番苦战,大破吐军前锋,杀获甚众。
吐蕃军队迅速反扑,出动主力将孤军深入的王海宾部团团包围。形势危急之时,后方的唐军诸将因嫉妒王海宾的军功,竟然全都按兵不动。王海宾力战多时,终因寡不敌众而壮烈殉国。其后,唐军主力才乘势发动反攻,大破吐蕃军队,斩首一万七千级,缴获战马七万五千匹、牛羊十四万头。
战后,玄宗感念王海宾的忠勇,追赠其为左金吾大将军。
王海宾为国捐躯的这一年,王训年仅九岁,玄宗就把他接到了宫中抚养,并授予朝散大夫、尚辇奉御之职,赐名忠嗣。正所谓将门出虎子,王忠嗣长大后,为人英武沉毅,稳重寡言,并熟读兵书,谋略过人。玄宗经常召见他,与他谈论兵法,王忠嗣“应对纵横,皆出意表”,玄宗不禁赞叹:“尔后必为良将!”(《旧唐书·王忠嗣传》)
开元中期,王忠嗣进入军界,先后效力于河西节度使萧嵩、朔方节度使李祎麾下,因勇猛善战,屡立战功,历任河西讨击副使、左威卫将军、代州都督等职,赐爵清源县男,并赐紫金鱼袋。开元末,因军功显赫升任河东、朔方节度使。天宝元年,又兼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都督,其后率部北伐突厥,数战皆捷,致使“塞外晏然,虏不敢入”。随后因功加授左武卫大将军。
天宝四年,又兼摄御史大夫,进爵清源县公。
王忠嗣年轻时颇以勇猛善战自负,但是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尤其是在担任节度使之后,其性格中沉稳持重的一面就显露出来了。他常说:“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旧唐书·王忠嗣传》)
很显然,王忠嗣并不是一个好勇斗狠、头脑简单的武夫,而是一个拥有政治眼光的军事家。他深知,战争只是维护国家安全的一种手段,并不是军人从军的唯一目的,更不能作为个人捞取功名利禄的工具。换言之,作为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他并不缺乏勇悍的作风,但是作为一个身兼数职的封疆大吏,他就必须从政治、经济、国防、民生等多个角度,全面而理性地看待战争。
王忠嗣有一张重达150斤的漆弓,但从来不用,一直藏在袋子里,目的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决不轻易使用武力。不过王忠嗣也知道,他手下的很多官兵都渴望建立军功,普遍存在好战情绪,不见得能理解他的思想,因此,王忠嗣并没有一味采取消极防御的战略,而是经常在必要的情况下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