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史朝义觉得自己的处境跟当初的安庆绪可谓如出一辙。可人家安庆绪最终毕竟迈出了那一步,从而转祸为福,一举登上了燕朝天子的宝座。如今,史朝义敢像安庆绪那么做吗?
一想到这里,史朝义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阵战栗,周身的毛孔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其实,史朝义如果真要动手的话,胜算还是很大的。
因为他父亲很不得人心。
史思明生性多疑,残忍嗜杀,左右之人稍有违逆的,轻则掉脑袋,重则被族诛,时时活在伴君如伴虎的恐惧之中。所以,史思明麾下很多将领表面上敬畏他,实则早已跟他离心离德。相反,这些将领却都对史朝义抱有好感。因为史朝义为人谦恭谨慎,性情温良,并且非常体恤士卒。对这些燕军将领来说,如果能让这位少主取代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皇帝,他们以后的日子无疑要好过许多。
正因为此,所以当史思明屡屡向左右流露出废长立幼的想法时,许多将领便私下把这些信息透露给了史朝义,其用意当然是怂恿他先下手为强。
可是,史朝义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杀人谋反,而是弑父篡位!这种事无论搁在谁头上,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决断的……
礓子岭战败后,史朝义发现父亲看他的眼神越发阴冷,甚至透出了一股杀机,他内心的恐惧和挣扎自然更加强烈,而先下手为强的念头更是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里起伏翻涌。
三月十三日,史朝义接到了父亲的一个命令,让他在军营附近修筑一座“三隅城”(依山而建的三面墙的城堡),用以储存军粮。这本来是个很正常的任务,可问题在于:史思明给的施工期限只有一天。
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史思明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仅仅是由于军情紧迫才给了这么短的期限吗?还是他别有用心?
史朝义不敢去想那么多,他只能率部下拼命赶工,终于在黄昏时分筑完了墙体。可后面还有一道涂泥的工序。就在这个时候,史思明来视察了。他看见工程尚未竣工,立刻指着史朝义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命左右侍从盯在那儿监督史朝义干活。史朝义领着手下继续埋头苦干,终于抢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史思明阴沉着脸前来验收,骑马绕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史朝义面前,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等攻下陕州,终究要斩了你这个贼东西!”
史朝义差一点瘫软在地。
这一刻,史朝义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再度翻涌而起,令他全身战栗不已。
当天夜里,史思明宿于鹿桥驿(今河南洛宁县境内),命一个姓曹的心腹将领担任警卫。
史朝义的军营与鹿桥驿近在咫尺,如果要动手,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问题。
正当史朝义被这个问题搞得坐卧难安之际,部将骆悦和蔡文景敲开了他的房门。骆悦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等与大王已经命在旦夕了!自古以来,废黜旧主、拥立新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万万不可优柔寡断,请大王立刻召见曹将军,共谋大事!”
史朝义低着头一言不发。
骆悦与蔡文景对视一眼,接着说:“大王若不许,我等今天就投奔李唐,只恐大王到头来也不能保全。”
许久,史朝义抬起头来,骆悦和蔡文景看见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此刻的眼泪当然不乏作秀的成分,但不可否认,里面也包含了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最后,史朝义轻轻地说了一句:“诸君好好干吧,不要惊动了父皇。”
史朝义一旦点头,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骆悦立刻派人将曹将军召来,把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他打算怎么办。
事已至此,曹将军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史思明不得人心,也很清楚什么叫做众怒难犯。如果不答应,他马上就会血溅当场,成为史思明并不光彩的陪葬品。
因此,曹将军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就点头同意了。
随后,骆悦等人簇拥着曹将军,率领史朝义帐下亲兵三百人,全副武装直扑鹿桥驿。警卫人员一看这么多人杀气腾腾而来,情知不妙,可定睛细看,一马当先的居然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曹将军,于是纷纷让路,没人敢出手阻拦。
骆悦等人顺利进入驿站后,径直冲进了史思明的寝室。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骆悦等人大惊失色,赶紧四处搜寻。由于夜里太黑看不真切,所以骆悦等人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一连砍翻数人。其他几个侍从吓得死死趴在地上,举着双手大喊:皇上在茅房。
骆悦连忙带人冲向驿站后院,只见史思明已经跃上一匹马,正准备从后门逃离。骆悦等人立刻放箭,其中一箭正中史思明手臂。史思明跌落马下,众人一拥而上,把他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史思明一脸沮丧,问:“乱者为谁?”
骆悦冷冷地说:“奉怀王(史朝义)命。”
史思明一下全明白了。他仰天长叹:“我白天说错了话,活该如此下场。可何不等我攻下长安再动手呢?现在杀我,未免太早,大业恐怕没有希望了。”
骆悦可不想去关心史思明的什么大业,他现在最庆幸的是自己和怀王终于可以免于一死了。是日深夜,骆悦将史思明囚禁在柳泉驿(今河南宜阳县西柳泉镇),然后回营向史朝义作了禀报。
他的禀报其实只有三个字:事成矣!
当时,燕朝宰相周挚正率后军驻守福昌(今宜阳县西福昌镇),听到怀王兵变、皇帝被擒的消息后,吓得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次日,史朝义拔营返回洛阳,经过福昌时,周挚硬着头皮出营迎接。骆悦暗中劝史朝义,说周挚是史思明的头号心腹,若不除之,恐为后患。史朝义随即逮捕周挚,将其斩杀。大军进抵柳泉驿后,骆悦等人深恐军心有变,遂派人缢杀了史思明。
回到洛阳当天,史朝义就在骆悦等人的拥立下迫不及待地登基即位了。同日,史朝义派遣张通儒等人回到范阳,诛杀了史朝清,还有他的母亲辛氏及其一干党羽。
史朝义的斩草除根之举很快就在幽州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不久,各派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火并,张通儒被杀,动乱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死亡人数达到数千人。史朝义随即任命心腹将领李怀仙为范阳尹兼燕京留守,而后才渐渐控制了局势。
虽然史朝义篡了燕朝皇位,但驻守各地的节度使基本上都不买他的账。因为他们大多是安禄山的旧部,连史思明都不见得能收服他们,更不用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史朝义了。
换句话说,从史思明被杀的这一天起,所谓的燕朝就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躯壳了。各方大将虽然在表面上隶属于燕朝,可事实上没有一个遵奉史朝义号令,都在各打各的小算盘。在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情况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把局面玩多大,史朝义实在是有些茫然……
就在这一幕似曾相识的弑父篡位的闹剧中,燕朝又完成了一次非正常的权力更迭。
没有人会料到,史思明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竟然会与安禄山如出一辙。
曾几何时,安禄山和史思明义无反顾地造了李唐王朝的反,可到头来,他们的儿子也毫不留情地造了他们的反。如果用佛教的话来说,这就叫因果报应,丝毫不爽。而报应的方式如此之相似,并且来得如此之迅速,实在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自乾元二年四月称帝,至上元二年三月被杀,史思明的帝王生涯总计不过一年十一个月。而此前的安禄山比他还不如,只当了一年皇帝就命丧黄泉。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他们看上去就像两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浪花,而是深不可测的旋涡。因为大唐王朝的巨舫一从他们身边驶过,就开始发生剧烈的颠簸和摇晃,并从此进入了一个半世纪的迷航……
安禄山和史思明虽然先后死于非命,但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毋宁说,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虽然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命丧黄泉,但是无数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却将在他们的身后蓬勃成长;虽然安史之乱很快就将彻底终结,但是许许多多拥兵割地的跋扈藩镇,却将联手开启唐朝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个大裂变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