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轨被俘后,很快就和他的几个弟弟、儿子一起被押解到长安,于闹市中斩首。
面对这场从天而降的胜利,李渊真是惊喜万分,随即任命安兴贵为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封凉国公,赏赐绸缎一万匹,任命安修仁为左武侯大将军,封申国公。
听到李轨灭亡的消息后,不久前被扣留在长安的西凉使臣邓晓马上要求觐见李渊。
虽然主灭国亡了,可他一点都不悲伤。相反,邓晓还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李轨不亡,他就永无出头之日。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投靠新主子了。
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当邓晓手舞足蹈地向新主子表示他最衷心的祝贺时,李渊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邓晓尴尬地停下自己的舞蹈动作,才听见李渊冷冷地说:“汝为人使臣,闻国亡,不戚而喜,以求媚于朕。不忠于李轨,肯为朕用乎?”(《资治通鉴》卷一八七)
从这一天起,邓晓终生没有得到李唐朝廷的录用。
也许在此后落寞无为、穷困潦倒的余生中,邓晓始终会被这样一个问题困扰——为何自己如此机灵地拍马屁,竟然也会拍出这么倒霉的结果?为何当一个聪明的识时务者,下场居然也会如此不堪?
武德二年对李渊和整个大唐王朝来讲,实在是充满意外的一年。
因为有许多事情从天而降。
然而从天而降的不一定总是馅饼,有时候也会有霹雳。
武德二年九月,李渊和他的大臣们全都被一声晴天霹雳震得目瞪口呆——太原丢了!
是谁这么该死,把大唐王朝的龙兴之地都给弄丢了?
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丢掉了太原
李渊太原起兵的时候,李元吉年仅十六岁。李渊率大军南下之后,命他为太原郡守,封姑臧郡公;后又进封齐国公,授镇北大将军,掌管太原及周围十五郡的军政大权。大唐开国后,李元吉晋爵齐王,改太原郡为并州,授并州总管。也就是说,从大业十三年五月起,这个少不更事的李家四公子就成了太原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当他的父兄们在创建大唐王朝的道路上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土皇帝在太原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只干了三件事。
第一是玩。
第二是疯玩。
第三是没日没夜地疯玩。
他最爱玩的游戏是“打仗”。可他的打仗游戏却与众不同。首先是要求真刀真枪,其次是要求见血和死人。这与其说是游戏,还不如说是角斗。是的,李元吉要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角斗。他喜欢把他的奴仆、宾客,甚至姬妾都召集起来,发给他(她)们兵器和铠甲,然后让他(她)们不分对象地混战死拼,每次不玩死和玩残一批人,他绝不罢休。一旦来了兴致,李元吉还会亲自披挂上阵,参与角斗。虽然没人敢杀他,但是刀枪不长眼,李元吉也经常挂彩。不过他不以为意,一直乐此不疲。李元吉的奶娘陈善意实在看不下去,就苦苦规劝他别再玩这种死亡游戏,可李元吉非但不听,还借一次醉酒的机会耍酒疯,命手下人把陈善意活活打死。
除此之外,李元吉还喜欢打猎。他经常说:“我宁可三天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打猎。”李元吉的打猎技术非常专业,每次出猎,光是狩猎工具就会满满当当装上三十车。狩猎队所过之处,农民的庄稼地往往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左右侍从还经常趁机劫夺百姓财物。因此李元吉每打一次猎,并州近郊的老百姓就像遭遇了一场浩劫。除了射动物,李元吉还喜欢在闹市中射人。每当看到人群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样子,他就会开怀大笑,觉得特别过瘾。
尽管齐王府中妻妾成群,李元吉还是不满足。所以,在玩杀人游戏的同时,李元吉还喜欢半夜大开府门,领着一帮人出去强奸民女。
总而言之,寻常的游戏对并州的这位土皇帝来说都是缺乏吸引力的。不管他玩什么,都要玩新鲜的、刺激的、出格的。并州的百姓们就这样被这个新王朝的四皇子玩得苦不堪言,却又求告无门。面对李元吉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恶劣行径,难道除了一个奶娘陈善意,就没人敢劝了吗?
有。
其实李渊也知道这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而且年纪太轻,毫无处理政事的经验,所以很早就派了两个人去辅佐他。一个是外戚兼驸马、时任殿内监的窦诞(窦皇后的侄子,娶李渊女儿襄阳公主),另一个是右卫将军宇文歆。
不过这个驸马爷窦诞也是位顽主,李元吉玩的那些事情他没少掺和。所以敢直言进谏的人就只有宇文歆了,但是李元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管宇文歆说什么,一律当成耳旁风。宇文歆忍无可忍,最后只好上疏向李渊报告,一一指出齐王的劣行,最后说:“百姓怨毒,各怀愤叹,以此守城,安能自保?”
武德二年闰二月二十二日,李渊接到奏疏,顿时火冒三丈,当天就下诏解除了李元吉的并州总管之职。可是,被罢官的李元吉并没有从此痛改前非,而是天天在盘算对策。
他很快就想了一个官复原职的办法。你们不是说老百姓都怨声载道吗?那我就让你们听听老百姓的心声。
三月初,长安的宫门前忽然聚集了一大群来自并州的士绅父老。他们是来集体请愿的——请求皇帝让李元吉继续当他们的父母官。
李渊大喜。看来宇文歆打的小报告都是危言耸听之词,元吉还是颇得民心的嘛,不然这并州的老百姓怎么会千里迢迢地为他入朝请命?
三月十五日,李渊下诏恢复了李元吉的官职。
接到诏书的那一刻,李元吉无声地笑了。
民意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操纵的东西。别说发动几个父老去长安请愿,就算在并州搞一个全民公投,估计李元吉也能弄出一个100%的民众支持率。
民意固然容易操纵,可有一件事情李元吉无论如何也操纵不了。
那就是战局。
从武德二年三月下旬起,刘武周就开始了对并州的进攻。四月初一,刘武周亲率五千突厥骑兵进抵黄蛇岭(今山西榆次市北),兵锋甚锐,来势汹汹。李元吉命车骑将军张达率部对刘武周发动试探性攻击。可张达兵力薄弱,一再向李元吉表示无法作战。李元吉不听,强令他发动进攻。
结果可想而知,一接战,张达所部转眼之间就全军覆没。张达愤而投降刘武周,并亲自充当向导,于四月初二引刘武周攻陷了榆次。
随后刘武周迅速向纵深推进,于四月十八日兵临并州城下,李元吉率众出战,击退了刘武周的第一次进攻。四月二十日,李渊急命太常卿李仲文率军增援并州。五月十九日,刘武周转而攻陷了并州南面的平遥。六月十日,刘武周麾下猛将宋金刚率三万人攻陷了介休(今山西介休市)。随后,唐朝援军李仲文、姜宝谊部与刘武周部将黄子英在雀鼠谷(今山西灵石县西南汾水河谷)展开会战,唐军大败,李仲文与姜宝谊被俘。
刘武周节节胜利,李渊深感忧虑。右仆射裴寂自告奋勇,愿意出战。六月二十六日,李渊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出兵御敌,同时让他全权指挥前线战事。
九月,裴寂率军进抵宋金刚占据的介休,于度索原(今山西灵石县东)驻扎。宋金刚派人切断了唐军的水源,唐兵饥渴难耐,裴寂只好下令拔营,打算重新寻找有水源的地方。可唐军刚刚开始拔营,宋金刚立刻挥师进攻,唐军顿时崩溃,或死或逃,几近全军覆没。裴寂仓皇逃奔晋州(今山西临汾市)。
至此,唐朝在并州以南、晋州以北的城池全部沦陷,仅余西河(浩州州府,即今山西汾阳市)一座孤城。
九月中旬,刘武周再次进围并州。李元吉对司马刘德威说:“你和老弱残兵留下来守城,我率领精锐部队出战。”十六日夜,李元吉率兵出城,同行的还有他的一大群妻妾。
出战还带妻妾?
还没等守城的刘德威回过神来,李元吉已经马不停蹄地向南疾驰,直奔长安而去了。
李元吉前脚刚刚出城,刘武周后脚就已兵临城下。晋阳(并州州府所在地)土豪薛深迫不及待地打开城门,迎接刘武周进城。刘德威只能领着剩下的那些老弱残兵乖乖地缴械投降,并州就此陷落。
李元吉带着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逃回长安,满朝文武大为震惊。
这是李渊集团自起兵以来遭遇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而且还是不战而败!
李渊感到了一种锥心般的疼痛。
整个李唐天下无论丢了哪块地方都不会像并州这样让他心痛不已。
必须有人来为这次惨败承担罪责。
要让谁来承担呢?李元吉吗?不行,他毕竟是齐王,堂堂大唐王朝的四皇子,治他的罪就是在扇李渊自己的耳光,也无异于是在承认自己用人不当。
窦诞呢?也不行,他是外戚兼驸马,拿他治罪势必引发许多皇室成员的反抗情绪,而且政治影响也不好,副作用太大。
既然他们都不行,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宇文歆。
李渊对他的心腹大臣、礼部尚书李纲说:“元吉幼弱(这一年虚岁十七),缺乏治理政事的经验,所以才派窦诞和宇文歆去辅佐他。没想到晋阳这个强兵数万、食支十年的龙兴之地竟然被他们一朝舍弃!听说是宇文歆出的主意,我准备把他斩了!”
李纲很清楚,皇帝是想抓宇文歆当替罪羊,可这么做必将寒了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的心,实在不是高明的做法。李纲遂据理力争:“齐王年少骄逸,可窦诞不但从未规劝,而且替他遮盖掩饰,导致士民怨愤,今日之败,罪在窦诞。宇文歆屡屡劝谏,齐王概不接受,这些事都有奏疏在案,宇文歆是一个忠臣,岂能杀他?”
李渊很无奈。
看来这三个人谁也动不得。
既然不能动,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第二天的朝会上,李渊亲切地把李纲叫到身边来坐,说:“多亏有您,我才不至于滥用刑罚。元吉自己不学好,不是两个辅臣所能管教的。”随即赦免了宇文歆和窦诞的罪责。
李渊可以不问并州之败的罪责,可他却不能无视并州陷落的后果。
武德二年九月下旬,刘武周占领太原后,即命悍将宋金刚乘胜南下,迅速攻克了晋州,俘虏了唐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随后,宋金刚又进逼绛州(今山西新绛县),攻陷了龙门(今山西河津市)。
战报传至长安,李渊和满朝文武再次震恐。
整个河东丢了大半,长安的门户已经豁然洞开。接下来,宋金刚只要一步跨过黄河,兵锋就可直指长安。
李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和恐慌。
刘文静之死:裂痕与伏笔
武德二年的秋天注定是李唐王朝的多事之秋,因为在并州陷落之前,长安朝廷内部就已经发生了一件让李渊极不愉快的事。
有个人要谋反,并且因此掉了脑袋。在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上,掉脑袋的事情原本是很寻常的,但是这回却不太寻常。
因为这颗脑袋是从一个朝廷重臣的身上掉下来的。
准确地说,这个人是大唐的民部尚书、开国元勋,也是晋阳首义的功臣。他就是刘文静。
刘文静居然会谋反?这可能吗?
是的,这件事听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可李渊和朝廷确实是以这个罪名把刘文静斩首的。
一个堂堂的开国元勋、首义功臣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刘文静之死对新生的大唐王朝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要话说从头。
刘文静和裴寂都是晋阳起兵的主要策划者,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李渊的左膀右臂,对大唐开国所作的贡献可以说难分伯仲。但是从私交上来说,李渊和裴寂是好友,而刘文静则与李世民关系较为亲密。因此在李渊的心目中,裴寂的重要性自然要比刘文静略胜一筹,所以裴寂的地位也自然要比刘文静高出一头。李渊开设大将军府时,裴寂任长史,刘文静任司马;李渊入关成为大丞相时,裴寂转任大丞相府长史,刘文静也转任大丞相府司马;李渊称帝后,裴寂官拜尚书右仆射,刘文静官拜纳言……基本上可以说,在李渊的政治军事集团中,除了李建成和李世民外,裴寂始终是第一号人物,而刘文静则始终屈居第二。
刘文静会服气吗?
他不服。
他当然不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才干和胆略都在裴寂之上,而且所立的军功又比裴寂多,凭什么裴寂就老是压过他一头?正所谓不平则鸣,刘文静当然也要鸣!武德元年,李渊登基之初,经常与裴寂同坐共食。刘文静马上抓住机会上奏李渊说:“陛下君临亿兆,率土莫非臣。昔日晋元帝诏王导升御座共坐,王导推辞说:‘若太阳俯同万物,使群生何以仰照!’而今贵贱失位,臣以为非长久之道。”
李渊一下就听出了刘文静话里的酸味。他笑了笑,你刘文静既然学会了含沙射影,跟我大掉书袋,那我也不妨跟你掉一回。他笑着对刘文静说:“昔日光武帝刘秀与旧友严子陵共寝,子陵把脚都压到了皇帝的肚子上,光武帝还不是一笑置之。而今诸公德高望重,并且都是朕的旧交好友,往昔的欢聚之情,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公切勿介怀。”
天子李渊处处护着裴寂,对刘文静的谏言根本不予理睬,甚至还有点反唇相讥的味道,刘文静怎么可能不介怀?随后的日子,刘文静开始在朝堂上公开与裴寂唱对台戏。凡是裴寂赞成的他必然反对,凡是裴寂反对的他必然赞成。二人从此公然决裂,并且反目成仇。
浅水原兵败后,刘文静作为主要责任人被免职,虽然后来他又随李世民扫平了薛仁果,因功擢任民部尚书,但是地位大不如前。从前担任纳言时好歹也是个宰相,而今与裴寂相比身份已然悬殊。刘文静越想越气,经常与他的弟弟、时任通直散骑常侍的刘文起一起借酒浇愁。有一次喝醉后,刘文静居然拔刀猛砍柱子,怒骂道:“总有一天要砍了裴寂的脑袋!”
可是,还没等刘文静砍掉别人的脑袋,自己的脑袋就先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