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所有将领,作出了他的总结发言:“王世充连遭重挫,粮食告罄,上下离心,根本无须我军力攻,稳坐城下便可摘取战果。窦建德新近攻破孟海公,将骄兵惰,我军若据虎牢,无异于扼其咽喉。若其冒险争锋,我军取之甚易;若其狐疑不战,旬月之间,世充自溃。我军一旦拿下洛阳,士气自然倍增,一举两克,在此一战!若不速进,让窦建德攻占虎牢,刚刚归附的所有城池必将重新沦陷;窦、王两军合力,其势必强,怎么可能会师老兵疲,让我军有机可乘呢?”
李世民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不必多言,吾意已决!”
李唐王朝统一中原最主要的一场战役,就在这句话中一锤定音。
李世民要放手一搏、孤注一掷了!会后屈突通忍不住再次劝谏,可丝毫改变不了李世民的决心。或许在沙场老将屈突通的眼中,此刻的李世民活脱脱就是一个年少气盛、好勇斗狠的典型。
这一年,李世民才二十三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最终还是赢得了“围洛打援”的胜利,一举消灭了王世充和窦建德这两大割据政权。
或许屈突通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二皇子确实是一个天才——一个纵然不算千载难逢,起码也是百年不遇的军事天才。
李世民作出决议后,随即兵分两部,命齐王李元吉和屈突通率一部继续围困洛阳,自己亲率骁勇之士三千五百人,向虎牢进发。
武德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李世民进驻虎牢关。
在与窦建德决战之前,李世民就出人意料地露了一手,给了夏军一个下马威。二十六日,李世民率五百名骑兵出虎牢关,东行二十余里,侦察夏军动向。就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决定打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挫挫夏军的锐气。
李世民命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率领这五百名骑兵埋伏在道路两侧,而自己和尉迟敬德只带着四个人径直往夏军的营地驰去。路上李世民对尉迟敬德说了一句相当自负的话,他说:“我执弓箭,你执长矛,就算有百万敌众,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在距夏军大营三里远的地方,他们碰上了夏军的游骑兵。对方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唐军的斥候(侦察兵),都懒得攻击他们。李世民忽然高喊:“我是秦王李世民!”同时拉弓射箭,当即射死了为首的一个夏军将领。
游骑兵飞速跑进军营中报信,夏军大营立刻炸开了锅。
唐军主帅居然只带着几个人摸到了他们眼皮底下?
这简直比白日见鬼更让他们骇异。当然,这同时也让他们感到无比惊喜——因为李世民这么做等于是在送死。转瞬之间,夏军的五六千名骑兵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都想活捉秦王这条大鱼。
李世民的随从骑兵大惊失色。李世民却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尽管先走,我和尉迟敬德殿后。”那几个骑兵慌忙拍马狂奔而去,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却一脸优哉,按辔徐行,等到夏军几乎快追上的时候,李世民才回头放箭。每发一箭,夏军必有一人落马。追兵恐惧,不敢逼近,想想又不甘心,于是再追。可每次追上来,为首的几个都会被李世民射杀,尉迟敬德前后也杀了十余人。如是三番五次,追追停停,最后夏军终于被李世民引入了伏击圈。李世勣等人率众突然杀出,大破夏军,砍杀了三百余人,俘获夏军勇将殷秋和石瓒(zàn)。
窦建德被李世民死死地挡在虎牢关外,一挡就是一个多月。
从武德四年三月下旬到四月末,窦建德率十余万大军对虎牢发动了多次进攻,却被唐军一一击退,始终无法前进半步。四月三十日,李世民又命王君廓率一千余名轻骑兵抄掠了夏军的补给队,不但缴获全部粮草和物资,还生擒了夏朝大将军张青特。
形势急转直下,夏军士气低落,每天都在盼望班师。
虎牢成了一座泥潭。
到底是继续进攻,还是班师回朝?窦建德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命运的转折点上。
夏朝的国子祭酒凌敬向窦建德提出了一个新的战略。他说:“大王应率全部兵力渡河北上,夺取怀州、河阳,命心腹将领镇守,然后亲率大军翻越太行山,进入上党(今山西长治市),占领汾州(今山西吉县)、晋州(今山西临汾市),向蒲津(今山西永济县西黄河渡口)进攻。这么做有三个好处:其一,如入无人之境,可获全胜;其二,开疆拓土,壮大实力;其三,关中震骇,洛阳之围自解。以目前的情势看,没有比这更好的战略!”
这是一个典型的“围魏救赵”之策。按照凌敬的设想,如果夏朝出兵河东、威逼关中,李世民必定要回师自保,其结果就是——洛阳之围不解而解,中原唐军不败而败。
窦建德一开始也决定采用这个战略。可王世充的使臣王琬和长孙安世每天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同时还暗中用重金贿赂夏军将领,所以当窦建德征求诸将意见的时候,多数人都反对凌敬的提议,说这纯粹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绝不可听信。
事实上凌敬的战略虽有一定的可行性,但问题是过于理想化了,难怪被将领们讥为书生之见。首先,夏军一旦掉头北上,早已岌岌可危、粮尽援绝的东都还能撑几天?恐怕等不到夏军占领河东,东都就陷落了。其次,河东是李唐的发祥地,经营日久、根基牢固,同时又是抵御突厥的前沿阵地,并州、浩州、晋州等战略要地皆有重兵布防,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岂能让夏军轻易拿下?就算窦建德不以占领河东全境为目的,只从上党直插蒲津、威逼关中,可并州、西河、介休一线的唐军又岂能坐视?而正在围攻东都的中原唐军也不是桩子,即便暂时不能攻下东都,李世民肯定也会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围困,自己则亲率主力北上。到时候夏军必然遭到唐军的围追堵截,甚至很可能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也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切,所以窦建德最终放弃了凌敬的战略,决定在虎牢与李世民决战。他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口吻对凌敬说:“而今军心正锐,乃天助之时,因之决战,必将大捷!故不能用公之言。”凌敬一再坚持他的意见,窦建德大怒,命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出了大帐。
凌敬被拖出去后,有个人又走了进来,她是窦建德的妻子曹王后。
曹氏本身就是一个能带兵打仗的女中豪杰,凭着一个政治女性的特殊直觉,曹氏认为凌敬的意见是对的。对窦建德即将进行的这场决战,曹氏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她对窦建德说:“凌敬之言不可废!大王倘若从滏口(今河北武安市西南,太行山八陉之一)深入,乘唐朝后方空虚夺取河东,并且联络突厥,让他们从西方抄掠关中,那么唐军必定回师自救,何必担心洛阳之围不解?倘若继续逗留于此,劳师费财,欲求成功,在于何日?”
窦建德猛然一挥手,说:“此非女子所知!我们来救洛阳,而今其困若倒悬、危在旦夕,我们若弃之而去,是畏惧敌人、背弃信义,这绝对不行!”
窦建德就这样推翻了一个文臣的“书生之见”和曹王后的“妇人之言”,听从了诸位将领的意见,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属于他的命运。
如果说窦建德纯粹是因为耳根子软,禁不住王琬和诸将的劝说才放弃了这个战略,那未免小瞧了他;如果说他是因为所谓的“信守诺言”而决意要救王世充,那又未免美化了他。
事实上,窦建德的想法和李世民一模一样——他要抓住战机与对手一决雌雄!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眼前李世民虽然占据虎牢天险,但是窦建德自忖实力远在唐军之上,如果一战击溃李世民,再伺机吞并王世充,那么整个大河南北就将全部落入他的手中,到时候李唐只能龟缩于关中一隅,很难再有大的作为。所以,窦建德相信,逐鹿天下的大业在此一举。如果赢得这场战役,即便不说一战定乾坤,起码也能雄踞中原、睥睨天下!
这是一个多么辉煌而又多么诱人的前景啊!窦建德怎么舍得放弃?
说白了,他和李世民都是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玩一把大的!
公元621年。虎牢。
李世民和窦建德站在这座天下雄关的两侧,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们的巅峰对决。
这是一场历史性的较量。
这是一场命运的轮盘赌。
两个逐鹿的英雄都已押上他们的所有。
两个命运的赌徒都已买定离手。
最后,上帝微笑着掷出了骰子……
虎牢之战:夏朝的终结
虎牢之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著名战役。
李世民仅以数千骑兵破窦建德十余万众,堪称以少胜多的经典。
就像此前的每场战役一样,李世民从一开始就牢牢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这一次,李世民采用了谍报战,成功诱使夏军在他希望的时间、以他希望的方式打响了这场战斗。
李世民让早已安插在夏军中的间谍向夏军高层散布了一个假情报,说唐军战马的草料已经吃完,不日将到黄河北岸的草地上放牧。窦建德信以为真,遂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对虎牢发动总攻。
五月一日,当间谍把这个消息传回来后,李世民立即北渡黄河,在接近广武(今河南荥阳市)的地方,故意把一千多匹战马放到黄河中的一个小岛上吃草。当天傍晚,李世民悄悄返回虎牢,严阵以待。
五月二日,窦建德果然中计,率领所有部队进至牛口(今荥阳市西北,汜水注入黄河处),开始筑营列阵。其阵势北至黄河,西至汜水,南到鹊山(今荥阳汜水镇东南),连绵二十里,战鼓齐鸣,兵威盛大。唐军的将领们见状,不禁感到惶恐。李世民带着诸将领登上高岗眺望,对他们说:“盗匪在山东起兵,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强敌,如今正身涉险境,却鼓噪喧哗,毫无纪律;并且紧逼城下列阵,足以表明其轻敌之心。我们按兵不动,他们的士气定会衰竭,列阵太久,士卒疲惫饥饿,势必后撤,到时候我们突然发动进攻,没有不胜的道理。我跟诸位打赌,过了中午,一定把他们击破!”
李世民命人召回放牧的战马,准备等战马一回来就发动进攻。
夏军的士兵从辰时开始列阵,一直到午时都仍然傻站在那里,既无仗可打,又不能生火做饭,个个疲倦已极、饥渴难耐,最后纷纷坐下休息,还互相争夺饮用水,阵地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李世民看在眼里,心中暗喜,遂命宇文士及带领三百名轻骑兵进行试探性攻击。他吩咐说:“夏军阵势如果没有松动,你就回来;要是阵脚一动,你马上变佯攻为真攻。”
宇文士及领命,随即率兵飞速迫近夏军阵地,夏军果然一片骚动。
与此同时,在北岸放牧的战马也已全部回营,李世民立刻发布了总攻命令。驻守虎牢的数千名唐军全部出击。李世民亲率轻骑兵冲锋在前,命主力随后跟进。唐军倾巢而出,快速掠过汜水,直冲夏军阵地。
此时此刻,夏王窦建德在干什么呢?
他在开朝会。
很显然,窦建德并没有把这个年轻的对手放在眼里。他以为自己的兵力数十倍于唐军,李世民绝对不敢主动出关攻击。
可他错了,李世民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在李世民对窦建德发起总攻的这一刻,他还在和朝臣们商讨围攻虎牢的策略。
当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传进大帐中的时候,夏朝的文武百官惊恐万状,顷刻间乱成一团。窦建德愣了短暂的一瞬之后,他即刻下令骑兵反击,可骑兵们却被惊慌乱窜的朝臣挡住了去路。
窦建德连忙指挥百官退下,可刹那间唐军已经大量杀到,窦建德万般无奈,只好率领部分亲兵向营地东面的高坡撤退。唐军将领窦抗拼命追击,夏军奋死抵御,将窦抗击退。与此同时,李世民率领骑兵在夏军中来回冲杀,所到之处,夏军士兵无不望风披靡。唐淮阳王李道玄一马当先、冲锋陷阵,身上连中数箭,身下的坐骑更是被射得如同刺猬,可李道玄勇气不减,依然坚持战斗,每射一箭,敌兵必定应声而倒。李世民命他骑上备用马匹,跟在自己身边。
唐、夏两军陷入鏖战,一时间杀声震野、尘埃漫天。
夏军虽然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可他们的阵势早已被唐军冲垮,指挥系统几乎完全瘫痪,只能各自为战。为了彻底击垮夏军残存的斗志,李世民率程知节、秦叔宝、史大奈、宇文歆等人,卷起旗帜,从仍然在顽抗的夏军阵地中穿过,从阵后突出,随即将唐军大旗高高竖起,夏军见状,顿时斗志全丧,一举崩溃,李世民率部追击了三十里,斩杀了三千余人。(这一战李世民的坐骑是“昭陵六骏”中的青骓。在激烈的战斗中,青骓前胸中一箭,臀部中四箭。李世民为其题写的赞辞是:“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
混战之中,窦建德被长矛刺中,一路向西狂奔,身边的亲兵各自逃散。窦建德逃至黄河岸边的牛口渚时,伤口剧痛难忍,忽然栽落马下。唐车骑将军白士让和杨武威尾追而至,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夏军将领,挥起长矛正欲刺下,窦建德高喊:“不要杀我,我是夏王,可以让你们富贵。”
夏王窦建德?白士让和杨武威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
虎牢之战就这么结束了。
一代枭雄也就这么完了。
其实直到被唐军绑起来的那一刻,窦建德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间一脚踏空,然后灵魂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肉体朝着深渊无望地坠落。这时候的感觉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迷惘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