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跟郑注打过交道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日后会成为帝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郑注的发迹,始于徐州。
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就是平定淮西的名将李愬。
当时,李愬担任武宁节度使,坐镇徐州。他麾下有个牙将有一次生病,老是看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郑注,结果郑注一来,即刻手到病除。牙将又惊又喜,赶紧把他介绍给了李愬。李愬当时身体也不好,就让郑注试着给他开些方子,服用之后,果然感觉神清气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李愬大喜过望,马上给了郑注一个官职,把他留在了身边。
郑注就此时来运转,从一个穷酸落魄的江湖郎中变成了节度使的私人医生,实现了人生的第一次跨越。
但是,郑注是个野心很大的人,绝不会满足于私人医生的角色。很快,他就利用李愬对他的信任频频干预军政。也许是因为这家伙确实心机过人,凡他经手的事情总是处理得很好,所以李愬对他越发信任,下放给他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郑注得志之后,开始在徐州作威作福,日子一长,自然引起了将士们的不满。
当时,有个人对郑注最为反感,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徐州。
这个人就是王守澄。当时的职务是武宁监军。
王守澄找到李愬,说,这个姓郑的很不地道,弟兄们都很讨厌他,还是赶紧请他走人吧。李愬笑着说:“郑注虽然有些毛病,但却是个奇才,王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找他谈谈,要是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再让他走也为时不晚。”
随后,李愬就让郑注去拜访王守澄。王守澄一开始很不屑于见这个“痨病鬼”,后来一想,其实也不妨见见,挑他一些毛病,也好以此为由把他赶走。
然而,王守澄万万没有想到,此次会见的结果,竟然会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宾主双方坐下来后,才讲了一会儿话,王守澄就对这个丑陋的痨病鬼刮目相看了,以至彻底忘记了自己跟他谈话的目的。
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一席话下来,王守澄就对郑注的见识和口才大为折服,立刻把他延请到“中堂”(刚开始可能只是在厢房接见,准备敷衍一下就把他打发掉)。然后,两人又进行了一番促膝长谈,其间笑语不断,聊得相当投机。王守澄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二天马上对李愬说:“郑先生果然如您所言,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从这一刻起,郑注再次摇身一变,成了王守澄的密友兼智囊;而王守澄自然也就成了郑注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
长庆三年,王守澄回朝担任枢密使,就把郑注带到了长安,并在自己府邸旁边给他盖了座豪宅,而且很快又把他推荐给了穆宗。当时穆宗正苦于风疾,吃过郑注开的药后,虽然病情不见好转,但是病痛却能得到有效缓解,于是对郑注大为宠幸。
至此,郑注实现了人生的第二次跨越,从节度使的私人医生变成了皇帝的首席御医。
与此同时,王守澄利用天子患病独揽大权,而作为心腹智囊的郑注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王守澄的权力寻租代理人。凡是想巴结王守澄的,必得先过他郑注这一关。
郑注刚到长安的时候,来走后门的不过是一些想往上爬的小官吏,短短几年后,和他交往的就都是清一色的达官贵人和名流政要了。每天,他家门口的高档车马都会摆成一条长龙,吸引着无数路人既羡且妒的目光。
到了文宗年间,郑注俨然已是帝国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然而,他的野心远未满足。
没有人知道,这个当初穷困潦倒的江湖郎中,很快就将实现人生中的第三次跨越。而最后这一次跨越,是踩着王守澄的尸体实现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王守澄不可能预料到几年后要发生的一切。
现在,王守澄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第二聪明的人,等着他想出一个计谋,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申锡彻底摆平,同时给天子李昂一个深刻的教训。
郑注并没有思考很久。
他略一沉吟,一个天衣无缝的反击计划就出笼了。
他问王守澄:“王公,依您看,古往今来之人君,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王守澄脱口而出:“谋逆。”
郑注一笑:“那么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亲王中,谁最有贤能之名,最得时人赞誉?”
王守澄再次脱口而出:“漳王李凑。”
接下来,郑注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守澄。
王守澄想了想,也跟着无声地笑了。
漳王李凑是文宗李昂的异母弟,人望很高,当初敬宗被弑后,这个漳王其实也是宦官们考虑的继位人选之一。王守澄很清楚,对这种人,天子李昂不可能没有猜忌和防范之心。在此情况下,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锡阴谋拥立漳王,再有人出面举证,天子肯定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此一来,宋申锡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的问题是,要让谁来指控?谁来举证?
当然,这些活就是郑注要干的,也是他的拿手好戏。王守澄知道,郑注不会让他失望。
很快,郑注就找来了两个人:一个叫豆卢著,另一个叫晏敬则。
豆卢著,时任神策军都虞侯,其职责是秘密纠察文武百官的过失。由他来提出指控,可谓顺理成章,很容易让人采信。
晏敬则,宦官,专门负责为十六宅(宗室亲王的府邸群)采办物品。郑注交给他的任务是——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举证,证明宋申锡曾授意亲信幕僚王师文与他暗中结交,从而通过他向漳王李凑传达拥立之意。
一张天罗地网就这么撒了下来,可此时的文宗和宋申锡却对此浑然不知。
他们仍然以为,剪除宦官的绝密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他们仍然相信,肩负重任的王璠马上会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消息……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二月二十九日,王守澄匆匆入宫,向天子李昂禀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指控宋申锡,说他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而且证据确凿。
这一刻,文宗李昂目瞪口呆。
完了,彻底完了!
李昂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半年多来苦心制订的除阉计划,已经在这一刻宣告流产了。
因为,无论宋申锡谋反是真是假,这个人都已经不能再留。原因很简单,如果宋申锡真的想谋反,他固然该死;就算他是被诬陷的,也足以证明计划已经泄露,所以王守澄才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倘若真的是后者,那宋申锡就更不能留。
没得选了,就算明知道宋申锡是被陷害的,此刻的李昂也只能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否则很可能陪着宋申锡一块完蛋。换句话说,他必须毫不犹豫地牺牲宋申锡,以此向王守澄谢罪,求得宦官集团的宽宥和谅解,才能勉强自保。
王守澄细细玩味着天子的表情,心里掠过一丝冷笑。他当场向文宗提出,要亲自带领两百飞骑去把宋申锡满门抄斩。
李昂茫然无措地看着王守澄,无奈地点了点头。
关键时刻,另一个宦官马存亮站了出来,极力反对王守澄的提议。他说:“未经查实而诛杀宰相满门,必将引起京师大乱!臣建议,应该召集众宰相就此事举行廷议。”
马存亮也是一个元老级宦官,资历并不比王守澄浅,而且曾经救过敬宗皇帝一命。王守澄尽管极为不悦,也不便发作,只好悻悻作罢。
李昂闻言,顿时庆幸不已,自己身边总算还有一个宦官保持中立,没有被王守澄收买,真是谢天谢地!
文宗随即传诏,命宰相们到延英殿廷议。
而直到此刻,宋申锡依然蒙在鼓里。当他跟其他三位宰相一起进入宫门时,忽然被传诏宦官拦住了去路:“圣上所召的人中,并无宋公。”
宋申锡懵了。
但是,凭着起码的政治嗅觉,他也能意识到大事不好了。
他知道——王璠肯定把自己卖了,而且顺带着把天子也给卖了。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除了怪自己瞎了眼,宋申锡还能怎么办呢?仅仅由于一个具体环节的疏忽,就导致了整个计划的流产,不仅辜负了天子的重托,还把天子置于了极端危险的境地。这一刻,宋申锡真的有一种五内俱焚之感。
他满怀惭悚,忧愤难当,最后把朝笏高高举过头顶,往延英殿拜了三拜,黯然转身离去。
延英殿上,当李宗闵、牛僧孺、路隋三位宰相得知此事,顿时大惊失色,相顾骇然,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谋逆大罪啊,还有什么好议的?更何况,宋申锡是皇上您钦点的宰相,现在居然犯了这种族诛重罪,我们还能说什么?所以,皇上您还是自个拿主意吧,对这件事,我们只能采取一个态度,那就是——沉默是金。
李昂早就料到了。这几个成天忙于党争、一心想着巴结宦官的宰相不可能替宋申锡说话。
这场沉默的廷议实际上跟没开一样。无奈的李昂只能授命王守澄,即刻逮捕晏敬则和王师文。王师文事先得到消息,连夜逃亡;晏敬则被捕,押进宫中由宦官审理。
三月初二,宋申锡被罢相,贬为右庶子。虽然满朝文武对此案真相心知肚明,但上自宰相,下至群臣,无人敢替其喊冤,只有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等少数大臣接连上疏,请求将此案移交外廷审理。然而,晏敬则早就被郑注摆平了。即便是由朝廷的司法部门审理,他还是一口咬定宋申锡、王师文暗中与他交结,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
既然当事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有心替宋申锡申冤的大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三月初四,此案定谳,宋申锡等人的谋反罪名成立。
朝野上下都知道,等待宋申锡的结果只有一个——杀头。
同日,文宗召集太师、太保,以及台、省、府、寺等所有高级官员再次举行廷议,讨论对宋申锡的处置办法。
很显然,李昂心里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他希望大臣们能在这最后的时刻替宋申锡说一句公道话,保住他一条命。
以左常侍崔玄亮为首的一批谏官终于发出了天子希望听到的声音,一致要求重审此案。李昂感到了一丝欣慰。可在场面上,他还是不得不做一些姿态给宦官们看。他对谏官们说:“宰相们对此案已经没有异议,你们还是退下去吧,不必再坚持。”可谏官们却不肯退下,崔玄亮流泪叩首说:“杀一个匹夫尚且要慎重,何况是宰相!”
李昂用一种近乎感激的眼神看了崔玄亮一眼,说:“既然诸位爱卿如此坚持,朕愿意和宰相们再商议一下。”
李昂随即又召集宰相廷议。牛僧孺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便顺水推舟说:“人臣禄位,最高莫过宰相,宋申锡既已为相,若真有谋反企图,到头来仍不过是宰相而已,还能得到什么?故依臣看来,宋申锡当不致如此。”
郑注风闻朝臣们开始同情宋申锡了,担心万一重审、而晏敬则又顶不住翻供的话,真相就会泄露,到时候连他都得搭进去。思虑及此,郑注只好退了一步,劝王守澄放宋申锡一条生路,以免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好处。王守澄觉得有道理,便采纳了郑注的建议。
三月初五,文宗下诏,贬漳王李凑为巢县公,贬宋申锡为开州(今重庆开县)司马。
晏敬则等案犯则被处死或流放,同时还株连了一百多人。
同日,还有一个人向文宗递交了辞呈。
他就是宫中唯一没有依附王守澄的宦官马存亮。
不知是不是已经被王守澄施压,还是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威胁,总之,马存亮是铁定了心要走了。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宋申锡一案中把王守澄彻底得罪了,如果硬着头皮留在宫中,绝对没有好日子过。所以,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日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对于马存亮的心境,李昂比谁都清楚。尽管他很不情愿让身边唯一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宦官就这么离开自己,可他还是不得不批准了马存亮的致仕请求。
因为李昂知道,要是执意把马存亮留下来,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宋申锡更为美妙。
马存亮走后,文宗很快又得到一个消息,说宋申锡因抑郁忧愤,病死在了贬所。
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你们都逃离了,解脱了。只剩下朕一个孤家寡人,不知要往哪里逃?
太和五年的暮春,连绵不断的雨水一直顽强地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唐文宗李昂独自坐在大明宫中,看见孤独像一张无边的巨网把他层层笼罩——让他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党争进行时
就在皇帝和宦官激烈过招的同时,牛党和李党也从未停止过交锋。
李党的领袖人物李德裕被贬出朝廷后,先是出任义成节度使,旋即又调任西川。西川是大唐帝国防御吐蕃和南诏的军事重镇,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
在这个位子上,最容易判断一个官员的政治和军事才能。
而李德裕正是在这个西川节度使任上,充分展现出了他的过人才干。他的前任郭钊由于年老多病,给他留下的是一个边备废弛、军粮短缺、士卒懈怠的烂摊子。李德裕一到任,马上修建了一座“筹边楼”,作为整顿边防的军事指挥中心。随后又命人详细画出了一张南至南诏、西至吐蕃的西川战区地图。此后,李德裕每天都召见那些长期戍边、熟悉边防的老兵,向他们仔细询问西川的山川形势、城镇位置以及每条道路的远近宽狭等交通情形。不出一个月,李德裕已经对整个西川的战略形势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李德裕还积极整修边塞,储存粮食,训练士卒,调整军队部署,迅速扭转了边备废弛的局面,使整个西川战区的边防形势焕然一新。
所有这一切,都被远在朝廷的牛党看在了眼里。
原以为,把李德裕逐出长安就等于终结了他的政治前途,没想到他在广阔天地里反而大有作为。
牛僧孺和李宗闵冷冷注视着西川,一直想找个机会挫挫李德裕的风头和锐气。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九月,机会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