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亲赴前线之后,诸道官军开始从各个方向陆续往京畿一带集结。黄巢的势力逐渐萎缩,只保有长安和同、华二州(今属陕西)。然而,半年多下来,尽管王铎率领各军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却只能与黄巢进行拉锯战,始终没有取得任何突破。一直到这一年九月,黄巢麾下一员猛将的投诚,才让僖宗朝廷看见了一丝平定黄巢的希望。
这个在紧要关头出卖黄巢的人,就是朱温。
朱温,于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出生于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县)的一个小山沟。跟历史上的所有开国皇帝一样,这个未来的后梁太祖一出生就带上了神话光环。据《旧五代史》记载,他出生的那天,他家的茅草屋突然红光冲天,邻人大惊失色,以为着火了,赶紧跑来扑救。可跑到房前才发现,朱家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唯一跟往日不同的是——里面传出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众邻人啧啧称奇,都说此儿绝非凡胎,将来必有一番造化。
朱温诞生时的这个神迹,与五百年后出生在安徽凤阳的那个朱重八一模一样。这是巧合还是有意识地“借鉴”,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不难看出中国人的想象力实在贫乏,乃至帮皇帝编个神话都要撞车。
朱温虽然带着神迹出世,但小时候的家境却不太好,父亲老早就去世了,寡母无力抚养他们兄弟三人,只好把排行最小的朱温送给邻县一个叫刘崇的人收养。
也许是因为父亲死得早,从小没人管教,所以朱温长大后变得性情暴戾,好勇斗狠,什么营生都不想干,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极为乡人鄙视。他养父刘崇怒其懒散,动不动就拿棍子揍他。
在养父家里,唯一疼朱温的人就是刘崇的老母亲。这位老妇人时常告诫家里人说:“朱三不是常人,你们应该善待他。”家人很不屑,问她何故。老妇人说:“他有一次熟睡,我忽然看见他化成了一条赤蛇。”言下之意,朱温有天子之象。
家里人听了,无不嗤之以鼻。
就朱三这种好吃懒做的货色,也能当皇帝?做梦去吧!
没人肯信老妇人的话,自然也就没人肯给朱温好脸色看。而朱温则不以为意,继续过他那小混混的日子,既不务农,也不经商,更不想读书应考。
朱温就这样混到了二十多岁。当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泼皮无赖彻底绝望的时候,属于朱温的时代来临了。
乾符年间,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黄巢也在曹州(今山东定陶县)一带纵横驰骋,朱温立刻投奔到了黄巢麾下,由于作战勇敢,很快就成了领兵队长。
随后的几年,朱温跟随黄巢南征北战,屡立战功,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黄巢攻克长安后,命朱温率部驻守东渭桥。不久,朱温设计招降了唐将诸葛爽,从而再立大功,旋即被黄巢任命为同州防御使。
同州是黄巢政权在长安东面的最主要屏障。黄巢把这样的战略重地交给朱温,足见对他的赏识和信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朱温已经敏锐地预感到了黄巢政权即将败亡的命运。随后,朱温断然斩杀了黄巢派到他身边的监军宦官,举城投降了李唐朝廷。
朱温的投降,无异于斩断了黄巢的一支臂膀,同时也把势穷力蹙的黄巢政权进一步推入了绝境。
得知黄巢骁将朱温倒戈,僖宗大喜过望,当即任命他为同华节度使,不久又改任其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全忠”。
此刻的僖宗当然不会料到,短短二十年后,这个朱全忠就将成为帝国的终结者,一手颠覆三百年的大唐江山。
中和二年十二月,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以“雁门节度使”作为交换条件,成功招降了骁勇善战的李克用。僖宗大喜,随即加封李克用为“东北面行营都统”,命他全力征讨黄巢。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二月,李克用率兵进围华州,于三月将其攻克。
至此,同、华二州相继失守,长安门户洞开,困守孤城的黄巢已经陷入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境。四月初八,李克用率先从光泰门攻进长安。黄巢力战不敌,只好焚烧宫室,从蓝田方向突围而去。
长安光复后,李克用因功升任河东节度使,朱全忠升任宣武(治所汴州)节度使。僖宗随即命他们会同忠武节度使周岌、武宁节度使时溥一起肃清黄巢余部。
五月,黄巢率余部窜至蔡州(今河南汝南县),发兵攻城。唐朝守将秦宗权兵败城破,投降黄巢。此后的一年里,黄巢与秦宗权合兵一处,兵威复振,又在中原大肆劫掠。朱全忠、周岌与时溥勉力围剿,却始终不能取胜。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二月,眼看朱温等人与黄巢基本上打得两败俱伤了,李克用才从容出手,率军渡黄河南下,于五月在中牟(今属河南)北面大破黄巢军队,砍杀一万余人。黄巢军队一举溃散,尚让率部众投降时溥,其他的将领投降朱全忠,黄巢带着最后的残兵不足一千人东走兖州。李克用一路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黄巢的老家冤句。
由于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两百多里,人马都已极度疲乏,骑兵中能跟上的只有几百人,加之粮草已绝,李克用只好率兵撤回汴州,在城外扎营,准备稍事休整后再行追击。
中和四年五月十四日这天,当李克用带着他那支悍勇无匹的沙陀军队进入汴州城时,宣武节度使朱全忠的心里忽然涌出了几个念头。
念头一:这沙陀人李克用果然名不虚传,打仗确实了得。
念头二:收复长安他抢了首功,眼下大破黄巢他又出尽了风头,如果再让他亲手灭了黄巢,那他就成了帝国的头号功臣,再加上他手下这支所向无敌的沙陀军,到时候,天底下还有谁能和他李克用抗衡?
念头三:如果真让李克用走到了那一步,那我朱全忠凭什么和跟他一较短长?
念头四:如今的天下,有朱全忠,就不能有李克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念头五:啥也别想了,先下手为强。
当天,朱全忠便向李克用发出了热情邀请,硬是请他住进了上源驿的高级宾馆,随后又举办了一场丰盛的宴席。席间,朱全忠不但对李克用礼遇甚周,而且态度十分谦恭。李克用三杯酒下肚,倨傲的神色就浮了上来,言语之间盛气凌人,根本不把朱全忠放在眼里。朱全忠一边赔着笑脸不停劝酒,一边冲身边的大将杨彦洪使了个眼色。
李克用和随从们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注意到杨彦洪很早就悄悄离席了。
酒宴到黄昏才告结束,李克用已经烂醉如泥,左右刚把他搀起来,四周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突然间,朱全忠的军队就像潮水一样漫了进来。那一刻,亲兵们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可李克用依旧不省人事。亲兵们一边奋力抵挡,一边用冷水浇醒了李克用。
大梦初醒的李克用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在心里把朱全忠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然后抓过弓箭跳了起来。虽然仍旧有些头重脚轻,但他接连射出的几箭还是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几个宣武士兵的心脏。
此时,宣武士兵开始在四面纵火,烈火浓烟顷刻就把他们包围了。左右亲兵拥着李克用翻过院墙,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在枪林箭雨中突围而出。他们最后逃到汴州南门,亲兵用绳索把李克用缒下城墙,总算让他逃过了这场劫难。可是,那天跟随他进城的三百多名亲兵却全部战死……
李克用和朱全忠就这么结下了血海深仇。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将伴随着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走完最后的二十年,并且一直延续到他们的后代身上,最终演变成五代初年国与国之间的连年征战和惨烈杀伐。后梁开平二年(公元908年),李克用弥留之际,交给了儿子李存勖三支箭,同时把自己最刻骨铭心的三个仇人的名字告诉了李存勖,叫他一定要报仇雪恨,否则自己死不瞑目。
这三个仇人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朱全忠。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夏天,黄巢一直在没命地奔跑,而唐将李师悦和黄巢降将尚让也一直在后面拼命地追击。六月十五日,李师悦和尚让终于在瑕丘(今山东兖州境内)追上了黄巢,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致命的打击。
在这最后一战中,黄巢残部死的死,散的散,几乎被消灭殆尽。六月十七日,黄巢带着他的家人逃进了狼虎谷(今山东莱芜市西南)。
狼虎谷,一听这名字就透着几分凶险。
是的,这里就是一代枭雄黄巢的终结之地。
当黄巢带着满身的疲惫策马走进这片草木繁茂的山谷时,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此刻,黄巢没有注意到他的外甥林言已经悄悄跟在了他的背后。
一阵阴寒的山风倏然钻入黄巢的脖颈。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突然,后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黄巢猛然转过头来。
一道森冷的刀光,一张狰狞的面孔。
这就是黄巢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最后景象。
林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黄巢的头颅,同时还砍下了他兄弟、妻子、儿女等十几个人的头颅。一一砍完之后,林言就拎着这一大串头颅走上了弃暗投明的道路。
可他刚刚走出狼虎谷,迎面就撞上了追击他们的沙陀军队。
还没等林言说出半句效忠李唐的豪言壮语,沙陀士兵就咔嚓一声砍下了林言的脑袋,把他加进那一串头颅中,策马回营邀功请赏去了。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黄巢的头颅和林言的头颅随着剧烈起伏的马背不断颤动。
它们时而狠狠地撞在一起,时而又冷冷地四目相对……
从公元875年六月起兵,到公元884年六月败亡,黄巢起义历时整整九年。
在这九年里,他转战大半个中国,攻陷了唐朝的东西两京,创建了大齐政权,企及了他的人生巅峰,同时也把李唐王朝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花开后百花杀。
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巢做到了。他确实用无数人的鲜血浇灌了自己的野心和梦想,用无数人的白骨铺平了自己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从而让自己真正成为了一株名副其实的“毁灭之花”。
对于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而言,还算幸运的是,这朵毁灭之花在短暂的绽放之后就被连根拔起了。然而,真正的不幸在于——他并不是最后一朵毁灭之花。
人们很快就会发现,正是在黄巢败亡之后,一幕比一幕更为惨烈,一次比一次规模更大的群雄混战才在九世纪最后的那些年里频频上演;正是在这朵毁灭之花凋谢之后,百朵千朵的毁灭之花才在大唐帝国的土地上争先恐后地灼灼绽放。
一个黄巢踉跄跌倒在血泊与尘埃中,而更多的黄巢,却正凶猛地驰骋在唐朝末年血雨腥风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