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八月,李世民即位的时候,由于李渊还住在太极宫中,所以他只能在东宫的显德殿举行登基大典。时至贞观三年,身为皇帝的李世民不管生活起居还是治理政务都仍然还在东宫里面,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觉得好受,况且也有名实不副之嫌。考虑到李世民夺嫡继位又是采用了非正常手段,本来就已存在某种“合法性危机”,而始终不能正位太极宫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这种危机。
所以,李世民必须尽早进入太极宫,不管采用什么办法。
但是,李渊毕竟是太上皇,只要他一日不挪窝,李世民就搬不进去了。
这是李世民在贞观初年所面临的一个最棘手的问题。
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李渊主动迁出太极宫。因为任何强迫手段都会让李世民招致骂名。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李渊主动迁出呢?
当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满朝文武中来回巡视,最后落在裴寂身上的时候,一个巧妙的主意就浮现在他的脑中了。
是的,只有这么干了。李世民对自己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贞观三年的春天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样一些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裴寂被逐出朝廷,并一贬再贬,最后死于流放之地;刘文静被彻底平反,子孙得享恩荫;李世民对武德旧政的否定和攻击突然从间接、隐晦转为直接和公开……所有这一切,最后无疑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也就是说,这些政治事件注定会对某个人造成强烈的精神冲击,在他的内心世界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
这个人是谁?
他当然就是李渊——大唐王朝的太上皇李渊。
李渊:被遗弃的太上皇
武德九年八月以后,尽管唐高祖李渊头上依旧挂着一个“太上皇”的头衔,可这顶帽子不仅不能给他带来尊贵和荣耀,反而只会让他感到沉重和压抑。
古人说:“盖太上者,无上也。皇者德大于帝,欲尊其父,故号曰太上皇也。”(《史记》卷八《高祖本纪·集解》)
可在李渊看来,史书上的这种定义和解释毋宁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从李世民登基御极的那一天起,李渊感觉自己就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李世民每颁布一条新政策,都无异于在他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
玄武门事变当天,李世民就迫不及待地推翻了李渊刚刚施行的宗教政策,让所有已经还俗的佛道出家人重回寺院道观;几天后,李世民又宣布“纵禁苑鹰犬,罢四方贡献,听百官各陈治道”;紧接着,他又下令放归掖庭宫女三千余人……这一连串的政治举措意味着什么呢?
这显然是李世民在和武德旧政划清界限,同时向天下人表明——李渊执政时期存在很多问题和错误,必须及时予以揭露、批判和纠正。
这难道不是在打李渊的耳光吗?
面对李世民的左右开弓,李渊只能一忍再忍,打脱牙也要和血吞。而更让李渊始料未及的是,到了贞观三年春天,李世民的“掌掴行动”就突然升级——将裴寂放逐,给刘文静平反,并且毫不留情地公开抨击武德旧政。这一切已经不止是在抽耳光了,它们更像是一记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李渊的心上。
“武德之际,货贿公行,纪纲紊乱……”(《资治通鉴》卷一九三)
“武德之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旧唐书·裴寂传》)
按照常理,当前任皇帝仍然在世的时候,这种话几乎是不可能从一个现任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的。然而,李世民还是理直气壮地把它们说出来了。
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力重千钧,足以把李渊原本就抑郁寡欢的精神彻底压垮。
李渊很清楚,当年自己不但没有按照李世民的意愿废黜李建成,改立他为太子,而且还对他极力打压,甚至差点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这一切一直让李世民耿耿于怀。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李世民始终没有原谅他。此刻李世民之所以拿裴寂大做文章,还替刘文静平反,并且公然把武德政治涂抹得一团漆黑,贬低得一无是处,除了出于一定程度的报复心理之外,其主要目的就是给他施加压力,并且向他发出强烈的暗示——让他主动迁出太极宫。
看来,自己是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座象征着权力和尊严的太极宫中了。
李渊无奈而悲凉地想,既然迟早要被人“请”出去,那还不如识相一点,主动滚蛋,免得到时候大家难堪。
贞观三年四月,也就是裴寂死后不久,太上皇李渊终于“主动”提出,愿意从太极宫迁往弘义宫。表面上的迁居理由是这样的:“高祖以弘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乃徙居之,改名大安宫。”(《唐会要》卷三十)
众所周知,弘义宫就是李世民当年的秦王府,无论建筑规格、占地面积还是庭苑规模都远远不及太极宫,甚至远不及东宫,说高祖“雅好之”,愿意主动搬过去住,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尤其是刚刚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高祖就主动要求迁居,这恐怕也并不是巧合。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后,李世民总算达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目标,终于可以冠冕堂皇、顺理成章地入主太极宫了。
离开太极宫的那天,李渊悄然回望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巍峨华丽的皇宫,一种巨大的苦涩和感伤瞬间攫住了他。
他在心里默默地告别这熟悉的一切,同时也与过去的辉煌记忆彻底诀别。
那一刻,李渊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而位于宫城之外的那座弘义宫,则是一个丧失一切、寂寞潦倒的老人最后的收容所。
搬进大安宫(弘义宫)后,李渊在这里又生活了六年,直到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去世。与其说这六年间李渊是在一座有着山林胜景的宫殿里安度晚年,还不如说他是在一个与外界近乎隔绝的环境中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凄凉岁月。
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大安宫的各方面条件与太极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当时的监察御史马周的一道奏疏中得到佐证。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正月,马周上疏说:“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之西,其墙宇宫阙之制,方之紫极,尚为卑小。臣伏以东宫皇太子之宅,犹处城中,大安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虽太上皇游心道素、志存清俭,陛下重违慈旨、爱惜人力,而蕃夷朝见及四方观听,有不足焉。臣愿营筑雉堞,修起门楼,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矣。”(《旧唐书·马周传》)
马周认为,大安宫地处宫城之外,过于偏僻,而且规格至为卑小,与太上皇的至尊身份不太相称,无论是在蕃夷人还是在四方百姓看来,都显得有点丢份。所以,马周提议修缮扩建,而且务必要高大显赫,如此才能符合天下人的愿望,同时体现皇帝对太上皇的孝心。
马周其实是在暗示李世民——就目前状况而言,陛下在孝道上实在有所亏欠,唯一能弥补的办法,就是赶紧提升大安宫的规格,改建得壮观一点,以免天下人说闲话。
很显然,马周的劝谏触及了当时人人避讳的一个敏感问题。
李世民看过奏疏后,既没有责怪马周,也不采纳他的建议,只是一笑置之,丝毫没有扩建大安宫的意思。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除了居住环境不太理想之外,李渊在大安宫的生活还有一个莫大的遗憾,那就是——缺乏行动自由。
从前的李渊是一个坐不住的皇帝。武德年间,尽管建国初期政务繁忙,而且统一战争仍未结束,可李渊还是经常以巡幸、狩猎、避暑等名义,马不停蹄地四处游玩,东到华山(今陕西华阴县)、西到稷州(今陕西周至县)、北至宜州(今陕西宜君县),尽情地享受着皇权赋予他的无上权力和自由。
可是,自从成为太上皇,尤其是搬进大安宫以后,李渊就连一次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样的生活与过去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在大安宫生活的六年里,除了偶尔出席几次重大的宫廷宴会之外,李渊几乎是足不出户。
不是他不想出来,而是根本没有机会。
因为李世民没有给他机会。
这一切当然又被那个忠直敢谏的马周看在眼里。
不久,李世民打算前往九成宫(今陕西麟游县)避暑,马周听说后,马上又毫不客气地上了一道奏疏,说:“臣又伏见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宫。臣窃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视膳而晨昏起居。今所幸宫去京三百余里……非可以旦暮至也。太上皇情或思感,而欲即见陛下者,将何以赴之?且车驾今行,本为避暑,然则太上皇尚留热所,而陛下自逐凉处,温清之道,臣窃未安!”(《旧唐书·马周传》)
如果说前一道奏疏的措辞还比较委婉的话,那么这一次马周的口气则要尖锐得多。他摆明了就是在批评皇帝——首先,太上皇年事已高(时年六十七岁),陛下应该每天探视他的饮食起居,而现在您居然自己跑到三百里外的行宫避暑,万一太上皇想你了怎么办?其次,您想要避暑也没错,可您把老爷子扔在热烘烘的大安宫里,自个儿跑去九成宫凉快,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所谓“温清之道”,就是冬天要让老人家得到温暖,夏天要让老人家享受清凉,可您却把这些孝道抛到脑后,臣私下替您感到不安啊!
尽管马周的谏言和批评一次比一次尖锐,可李世民的态度照旧是既不怪罪也不采纳,仍然把李渊留在大安宫里,于这一年三月径自去了九成宫。
此后的贞观七年(公元633年)五月和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三月,李世民又连续两次去九成宫避暑,可始终没有带李渊同行。直到贞观八年的七月,李世民才“屡请上皇避暑九成宫”。
这是否表明李世民终于想通了,准备采纳马周的建议,对高祖履行“温清之道”了呢?
不,真正的原因是——高祖李渊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患的是“风疾”,也就是中风。
所以,不论李世民如何盛情邀请,也不论李渊本人多么希望出去走走,他都已经走不动了。
对于高祖的病情,李世民当然是心知肚明。既然如此,那么李世民此举有多少诚意呢?明知道高祖已经卧床不起了,才屡屡向老人家大表殷勤,那早几年李渊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他干吗去了?
贞观八年十月,李世民下诏,开始兴建大明宫,表面上说是要“以为上皇清暑之所”,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太上皇李渊已经无福消受了。
果不其然,大明宫刚刚拔地而起,李渊的病情就日渐沉重,“未成而上皇寝疾,不果居”(《资治通鉴》卷一九四)。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卧病大半年的李渊终于在大安宫的垂拱殿驾崩,终年七十岁。这个曾经至高无上的大唐帝国的开国之君,这个晚年遭遇巨变落入凄凉之境的孤独抑郁的老人,终于走完了他悲喜交加的一生,告别了这个让他又爱又痛的世界。群臣上谥号太武皇帝,庙号高祖;同年十月,葬高祖于献陵。
高祖李渊去世后,李世民并未流露出应有的思念之情。
其实人们不难发现,早在武德后期的夺嫡之争中,随着李渊手中那碗水逐渐朝太子一方倾斜,李世民对父皇李渊的敬意和温情就已变得日渐稀薄,双方关系濒临破裂的边缘。当李世民不得不采用阴谋和暴力的手段从李渊手中夺取最高权力后,原本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就更是雪上加霜——即便不说荡然无存,起码也是形同虚设。
在权力斗争面前,亲情是苍白而脆弱的,所谓“父慈子孝”的人伦大义最终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这就是政治对亲情的扼杀。
玄武门事变后,双方之所以还能维持一种表面的和睦,其实只是为了维护大局的稳定,确保李唐皇室的根本利益而已。
简言之,这是一种政治需要。所以在贞观年间,李渊与李世民的父子关系纯粹是虚有其表,毫无真情可言。
既然如此,李世民对死去的高祖又怎能有什么思念之情呢?
真正让李世民痛彻心扉的,不是高祖之死,而是短短一年后另一个人的死亡。
这个人就是长孙皇后。
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六月,长孙皇后因病去世,十一月葬于昭陵。李世民万分悲伤,“念后不已”,遂“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资治通鉴》卷一九四)。也就是在宫城的御苑中建筑了一座瞭望台,经常在此眺望,以慰思念之情。
有一天,李世民带着魏徵同登瞭望台,又让魏徵和他一起眺望昭陵。魏徵说:“臣眼花,看不见。”李世民觉得非常奇怪,又指给他看了一次。
魏徵忽然说:“哦,臣以为陛下看的是高祖的献陵;如果是说昭陵,那臣早就看见了。”
李世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魏徵这是在趁机进谏啊!
说白了,魏徵就是拐着弯在骂他——一门心思只想老婆,却把死去的老爹抛诸脑后,你于心何安?
李世民十分尴尬,只好含泪命人拆毁了这座瞭望台。
不管昭陵还是献陵,我干脆什么陵都不看总成了吧?
这件事情,一方面固然表明了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夫妻情深,但与此同时,也有力地证明了李世民与李渊之间的父子情薄。
一直到李渊去世许多年后,当李世民自己面对儿子们的夺嫡之争,又一次在政治与亲情的冲突中陷入焦头烂额的窘境时,他才蓦然体会高祖在武德年间的苦衷,从而反思自己在高祖晚年的所作所为,并且发自内心地涌起对高祖的惭悚和愧悔之情。
我们前文曾经提到过,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李世民在偶然读到一篇讨论孝道的古代文章后,曾极为伤感地对侍臣说:“人情之至痛者,莫过乎丧亲也……(朕)所行大疏略,但知自咎自责,追悔何及!”(《贞观政要》卷六)
这显然是一种真实而痛切的忏悔。
只是不知道这种迟来的忏悔,可否告慰高祖李渊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