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路,侯君集和李道宗部队遭遇了比北路更大的困难。因为南面都是高海拔地区,平均海拔起码要比青海湖沿岸高出1000米以上。将士们不但要克服严重的高原反应,而且所经之地荒无人烟,粮草和补给都供应不上,甚至连“以战养战”都不太可能。
南线部队面临的第一道障碍,名叫“汉哭山”(今青海鄂拉山)。
这座山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史书无载。但是依常理判断,这个相当不吉利的名字不可能是汉人自己取的,很可能是从前的汉人经过这座山时,经常会出现剧烈的高原反应,所以吐谷浑人才会以此命名,说这是一座让汉人哭泣的大山。
但是跟后面要遭遇的困难比起来,汉哭山根本算不上什么。
当唐军翻过此山,穿越破逻真谷(鄂拉山口)后,更为严峻的考验就来了。
南线部队此次远征的目标是分布在黄河源头的吐谷浑各部落,而从鄂拉山口到目的地之间,是绵延数千里的不毛之地和雪域冰川。唐军经过这里的时候,已经是阴历五月,在汉地早已是骄阳似火、热浪逼人,可这里却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侯君集和李道宗部队整整跋涉了两千里,不但一头牛羊都找不到,而且连人马的饮用水也无从寻觅。将士们只好“人吃冰、马啖雪”(《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克服了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辛苦总是有回报的。
南线部队进抵乌海(今苦海,位于鄂拉山口西南)时,终于发现了一支吐谷浑的大股部队,其首领是吐谷浑的亲王梁屈葱。
好些日子没打过仗的唐军将士顿时大为兴奋,于是人人奋勇争先。经过一番激烈厮杀,吐谷浑军大败,梁屈葱被唐军俘虏。
不言而喻,南线部队同时也缴获了大量牲畜。
获得充分的补给之后,唐军开始长驱直入,从星宿川(今黄河源头的星宿海)一路打到柏海(今青海鄂陵湖和扎陵湖),连战连捷,彻底摧毁了吐谷浑在黄河源头一带的军事力量。
最后,南线部队胜利班师,与李靖部队会师于大非川。
此次远征,两路大军历尽千难万险,奔袭数千里,大小几十战,终于将吐谷浑军队的有生力量歼灭殆尽,完全实现了李靖预期的战略目标。
就算放在几千年的中国战争史上,这战都堪称难得一见的大手笔。
然而,慕容伏允仍然在逃。
没有把他彻底摆平,这场战争就谈不上完美。
此时,慕容伏允已经穿过柴达木盆地的戈壁荒漠,越过阿尔金山脉,一口气逃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部的且末城(今新疆且末县)。
这里是吐谷浑国境的最西端。经过一个多月连续作战的唐军将士,还有没有勇气和力量进行数千里的追击?
有。稍事休整之后,李靖就发出了一道新的命令——追!
慕容伏允万万没有料到:唐军说来就来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撒丫子跑吧!
于是伏允就跑,埋着脑袋继续跑,沿着突伦川(又称图伦碛,今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一直向西跑。
只是在跑路的过程中慕容伏允百思不得其解——唐军难道是铁打的?为什么如此辽阔的高原冰川非但拖不死他们,反倒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征服了?
慕容伏允逃进突伦川后,想想自己的国家好像也没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了,要保住老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投奔于阗。
留得这把老骨头在,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像当年从隋帝国手中夺回失去的江山一样,慕容伏允想。
遗憾的是,这一次,伏允他老人家再也没机会了。
唐军前锋将领契毖何力一听说慕容伏允逃进了突伦川,马上要领兵再追。薛万均担心像上次那样遭遇伏击,坚决不同意。契毖何力瞪着眼说:“那老家伙现在没有城郭了,只能随水草迁徙,如果不趁他们聚居在此地时发兵袭取,一旦四散逃去,就没机会端他们的老巢了。”
话一说完,契毖何力也不管薛万均同不同意,自己挑了一千精锐骑兵,鞭子一甩就直奔突伦川而去。薛万均无奈,只好随后跟进。
时值盛夏,沙漠地带又严重缺水,被热辣辣的太阳暴晒几个时辰后,唐军将士个个嘴唇干裂,头晕目眩。最后没办法,只能杀了心爱的战马,生饮其血。
就是靠着这种坚毅顽强的精神,这群不怕死的硬汉终于进入了突伦川。
唐军再一次从天而降,慕容伏允的残余部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也没心思打仗了,个个抱头鼠窜,争相逃命。唐军轻而易举地砍下了数千颗首级,同时俘获牲畜二十余万头,并生擒了伏允的妻子和儿子。
慕容伏允跑得快,没被唐军逮着。可是在沙漠里跑了十来天,最后的一千多名骑兵几乎都跑光了。剩下的几个亲兵蓦然发现,再跟着这个国破家亡的老头混下去实在是没前途,索性一刀把他砍了,提着脑袋投降了唐军。
吐谷浑之战至此取得圆满胜利。
贞观九年五月十八日,李靖向朝廷呈上了捷报。
慕容伏允败亡后,唐朝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处置吐谷浑这个国家。
选择有两个:第一,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抹掉,在其地建立羁縻州府;第二,扶植一个亲唐政权,让它在唐帝国的西大门站岗,防范并制约西域诸国。
很显然,后者比前者更节约成本,更高明,并且在道义上显得更为堂皇。
好在吐谷浑国内也不全是鹰派,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比较典型的亲唐派。
他就是慕容伏允的长子慕容顺。
此人久居汉地,对中原王朝有亲近之感;而且由于从小就出国当人质,太子之位被弟弟夺去,所以“意常怏怏”(《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回国后自然就成了一个“持不同政见者”。而自古以来,这种前朝政坛的“非主流”往往最适合充当新政权的领导人。
就在吐谷浑军队连连败北之际,慕容顺就意识到自己咸鱼翻身的机会来了,于是“顺因众心”,把一直独揽朝政的宰相天柱王斩了,顺势夺回了政权。慕容伏允一死,慕容顺便自然而然地“举国请降”,归附了唐朝。
贞观九年五月二十一日,李世民下诏,特准吐谷浑复国,册封慕容顺为吐谷浑第十八任可汗,兼大唐的平西郡王。此外,李世民还命凉州都督李大亮率部留驻吐谷浑,以防慕容顺镇不住人心。
吐谷浑平定后,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了。
然而,表面的繁荣之下却隐藏着新的危机和隐患。
在吐谷浑西边,有一块地方始终令李世民放心不下。
那就是西域。
日月照霜雪:征服高昌
西域是一个统称,泛指今天的青海、新疆以及中亚的东部地区,涵盖的范围十分广阔。在西域之内,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和部族,诸如西突厥、吐谷浑、党项、高昌、焉耆、龟兹、疏勒、于阗、罽宾、康国等,其中势力最为强大,唯一能与唐帝国抗衡的国家,无疑就是西突厥。
突厥是南北朝晚叶继匈奴和柔然之后崛起的一个游牧民族,隋文帝开皇三年(公元583年),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此后东突厥日益强盛,而西突厥则日渐衰弱。到了隋大业年间,也就是射匮可汗执政时代,西突厥的国力逐渐恢复,开始攻城略地,开疆拓土。唐武德初年,射匮可汗卒,其弟统叶护可汗继位。
统叶护是一代雄主,史称其“勇而有谋,善攻战”。他上台之后,进一步加大了对外扩张的力度,“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悉归之。控弦数十万,霸有西域!”(《旧唐书·突厥传》)
到唐太宗李世民即位的时候,整个西域的控制权已经牢牢掌握在西突厥手中。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年底,西突厥突然爆发政变,统叶护可汗被其伯父莫贺咄所杀,莫贺咄随后自立为可汗。统叶护可汗的旧部不服从莫贺咄,遂拥立统叶护之子为可汗,称为肆叶护可汗。于是双方开打,西突厥陷入内战,对西域的控制开始削弱。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唐帝国一举平定了曾经如日中天的东突厥,这对西域诸国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震撼。同年九月,伊吾(今新疆哈密市)国王率先摆脱西突厥的控制,亲自入朝,以其国七城归附唐朝,李世民在其地置西伊州。十二月,西域的一个重要国家高昌也向唐朝伸出了橄榄枝,国王麹文泰亲自到长安朝见。李世民隆重接待了他,不仅赏赐甚厚,而且赐其妻宇文氏姓李,封为常乐公主。
伊吾的归附和高昌的入朝让李世民大喜过望。
因为唐朝如果要经营西域,要从西突厥手中夺取对西域的控制权,就必须首先控制伊吾和高昌。
尤其是高昌——它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从河西走廊出玉门关后,第一站是伊吾,第二站就是高昌。而伊吾面积狭小,与高昌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高昌的战略地位就显得十分突出。
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市东)在汉代称为车师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两汉时期,汉朝与匈奴就曾经为了争夺此地而爆发多次战争。
要从西域诸国进入河西走廊,本来有两条通道:一条是南道,也就是穿过白龙堆沙漠,途经楼兰国,抵达玉门关;另一条是北道,就是穿过高昌国境,经伊吾到玉门关。
但是自从楼兰古国神秘消失后,南道就被废弃了,于是高昌自然就成为丝绸之路上独一无二的黄金通道,其重要性没有第二个国家可以取代。当初玄奘西行求法时就曾经在此滞留数月,差一点被麹文泰挽留而无法成行。
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高昌因此几乎垄断了西域与中原之间所有的过境贸易,从中获取了源源不断的巨额利润。
高昌的得天独厚令人羡慕,自然也就令人垂涎。
位于高昌西南面的焉耆就对此垂涎不已。
但是光垂涎是没有用的,心动不如行动。
焉耆人很快就行动了,他们卷起袖子喊出了一句令高昌人振聋发聩的口号——要想富,先修路!
是的,焉耆要修路,要把当初废弃不用的那条碛路——楼兰古道重新修起来。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焉耆国王龙突骑支遣使到长安朝贡,“顺便”向唐太宗提出了请求——“开大碛路,以便行李”(《旧唐书·焉耆传》)。
李世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多修一条路,对唐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更何况是地方政府自筹资金,又不要中央政府拨款,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李世民当即表示同意,并对焉耆善于搞活经济的思路和做法给予了高度肯定。
听到焉耆喊出修路的口号后,麹文泰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听说他们居然还跑步进京,把唐朝政府的“红头文件”都搞到手了,顿时暴跳如雷。
这还了得!奶奶的,这不明摆着跟老子抢饭吃吗?
还有,这李世民也忒不靠谱了,对于这种抢人饭碗、恶性竞争的卑鄙行径不但不进行批评教育,反而还公开支持,鼓励纵容,这当的是哪门子天可汗!
麹文泰当即决定出兵,给龙突骑支一点厉害尝尝。
你小子想虎口夺食,老子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随后麹文泰便纵兵攻打焉耆国,并尽情地洗劫了一番,然后满载而归。
高昌估计是把焉耆打算修路的资金都抢走了,要不就是把他们搞活经济的勇气给吓没了,所以修路之事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
修路事件虽然不了了之,但高昌与焉耆却因此结下了梁子,而唐朝与高昌的关系也从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随后的几年里,高昌对唐朝越来越不客气,不但自己不来朝贡,而且屡屡拦截西域各国的入朝使者和过往商旅,摆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蛮横架势。
这已经不叫垄断经营了,而是活脱脱一个车匪路霸。
麹文泰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背后的原因跟西突厥有关。
西突厥在贞观初年爆发内战,后来肆叶护可汗击败莫贺咄,重新统一了西突厥。但是到了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西突厥就再度分裂为东、西二部,以伊犁水为界,西部由乙毗咄陆可汗统辖,东部由咥利失可汗统辖。两个可汗一方面大打内战,一方面又积极寻找外部盟友。东部的咥利失与唐朝通好,成了亲唐政权;西部的乙毗咄陆则与高昌结盟,成了麹文泰的后台老板。
正是有了这支西突厥势力的撑腰,麹文泰才会有恃无恐,屡屡与唐朝作对。
为了加强自己的垄断地位,麹文泰又于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与西突厥联兵进攻伊吾(西伊州),大有将其吞并并彻底封锁河西走廊之势。
李世民勃然大怒。
这一次要是再不出面干预,不但天可汗的脸面无存,大唐帝国的安全和利益也要受到赤裸裸的威胁和侵犯。李世民下诏怒斥麹文泰,点名要高昌的执政大臣阿史那矩入朝,当面做出解释。
可是,麹文泰却拒绝派遣阿史那矩,只派了长史麹雍来到长安,装模作样地向唐太宗谢罪。
李世民叫麹雍回去告诉麹文泰:要谢罪可以,但是要拿出点诚意和实际行动来。当初东突厥败亡时,很多流亡当地的汉人转而投奔了高昌,你们马上把这些汉人都送回来。
麹雍带着李世民的诏命回去后,麹文泰依旧装聋作哑,毫无行动。
非但如此,他还变本加厉,又联合西突厥大举进攻他的死对头焉耆,连破焉耆三座城池,大掠其男女而去。满腹冤屈的焉耆国王龙突骑支连忙遣使向天可汗告状。
李世民再次遣使诘问高昌。麹文泰却冷笑着说:“苍鹰在高天上飞翔,野鸡在荒草中躲藏,猫在堂间悠游嬉戏,鼠在洞里偷吃东西;各得其所,难道就不能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天地么?”(《资治通鉴》卷一九五:“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
明摆着,麹文泰根本就没把天可汗放在眼里。他甚至还遣使对薛延陀的真珠可汗进行挑拨,说:“既为可汗,则与天子匹敌,何必对唐朝卑躬屈膝,顶礼膜拜呢?”
李世民随即遣使对麹文泰发出了严厉警告:“为恶不诛,善何以劝!明年当发兵击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