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李祐开始给党羽们大肆封官,名头有什么上柱国、开府、拓东王、拓西王等等,同时打开府库尽情赏赐,俨然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帝王。接着,李祐又把城外的老百姓悉数赶进城中,又命军队磨利武器、加固城墙,大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齐王李祐激情澎湃地进行着他的造反大业,可在齐州的官员和百姓看来,齐王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士民们当然不想当他的陪葬品,于是纷纷撇下妻儿老小,半夜里偷偷从城墙上缒下,争先恐后地逃亡。
齐王李祐根本无力阻止。
李世民万万没有想到,李祐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他知道这小子一贯是烂泥扶不上墙,本来也没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只是想严加督导,别让他捅出太大的娄子就行。不成想这小子放着好好的亲王和都督不当,居然干起了杀人造反的勾当!
如此丧心病狂,无异于宣判自己的死刑。
李世民心里又恨又痛。
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三月六日,李世民一边下诏命兵部尚书李世勣集结齐州以西九个州的军队进行讨伐,一边给齐王李祐下了最后一道手诏:
吾常诫汝勿近小人,正为此也。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隤,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旧唐书·庶人祐传》)
这是一个苦心孤诣的帝王对一个大逆不道的臣子最后的谴责。
这也是一个痛心疾首的父亲给一个冥顽不灵的儿子最后的诀别书。
书毕,李世民悲从中来,泫然泣下。
就像我们在前文说过的那样,对于齐王李祐的悖逆之举,李世民除了感到痛心疾首之外,脑海中一定也会闪过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那一幕。当他颤抖地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这样的字句时,内心一定也会泛起一种深藏已久的惭悚和愧疚;而“上惭皇天,下愧后土”这样的感叹,除了是替李祐感到羞惭之外,一定也包含着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谴责。那潸然而下的泪水,又岂是为齐王李祐一人而流?
大难将至,可齐王李祐似乎毫无察觉。
眼下他正在齐州城里美滋滋地当着他的土皇帝。
他命部众分头把守各个城门,然后把燕弘亮、燕弘信等五个最亲信的死党召进卧内,天天和他们一起寻欢作乐,左手抱着美女,右手端着酒盅,通宵达旦,好不快活。
觥筹交错之间,说到朝廷和官军的动向,燕弘亮拍着胸脯对齐王说:“大王不必忧虑!我右手拿酒杯,左手为大王挥刀,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李祐顿时喜上眉梢。
有燕弘亮这等武功盖世的大侠替他包打天下,他还怕什么鸟官军?
此刻,李世勣的讨伐大军正在向齐州火速推进,而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淄州(今山东淄博市)等数州兵马也已纷纷开进齐州地界。朝廷已经给齐王及其党羽撒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可这帮家伙却还在温柔乡中大做白日梦!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尽管朝廷为了此次平叛而兴师动众,准备大动干戈,可最后讨平齐王的,既不是李世勣的讨伐大军,也不是青州等地的兵马,而是齐王府里头的一个小小兵曹。
这个兵曹名叫杜行敏,是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官。他知道齐王的谋反不得人心,于是暗中纠集了不附齐王的官兵和百姓一千余人,于三月十日深夜突然发动兵变,齐州城里顿时杀声震天。当天夜里,齐王党羽凡是居住在府外的,都被变兵一一砍杀。李祐惊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左右也不知何故,只好随口说:“恐怕是李世勣的军队已经攻进城了!”
此刻,杜行敏已经凿破了齐王府的外墙,率众蜂拥而入。李祐和燕弘亮等人慌忙披上铠甲、拿上兵器,躲进内堂顽抗。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将内堂团团围住,从次日凌晨一直打到中午,始终不能攻破。
杜行敏最后决定采用火攻。他向齐王喊话说:“你从前是皇子,现在是国贼!行敏为国讨贼,更无所顾,倘若你拒不投降,立刻让你变成灰烬!”随即命人在房屋四周堆上柴薪,手举火把,随时准备点燃。
齐王李祐忽然挑开窗户,扔出来一句话:“我马上就开门,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保燕弘亮兄弟不死。”
直到这一刻,这位愚蠢透顶、不可救药的齐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不但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死,而且还想保住燕弘亮兄弟的性命。
李祐实在是太可爱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英明神武的太宗李世民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实在让人无语。
杜行敏答应了齐王的要求,李祐等人随即开门投降。燕弘亮刚一露头,马上有一帮人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然后狠狠地抠出了他的眼珠子,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答应保你不死,可没答应保你的眼珠子!
其他的党羽更惨,先是被打断了腿,随后又全部被斩首。
杜行敏押着蓬头散发的齐王在城里走了一圈,以此安抚众心,最后将他押回齐王府关了起来,上表向朝廷奏捷。
齐王李祐的这场叛乱,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场闹剧。
还没等平叛官军踏进齐州城一步,李祐的皇帝梦就灰飞烟灭了。
李祐被押赴京城之后,囚禁在内侍省。李世民毫不犹豫地给他下了一道最后的圣旨——贬为庶人,赐其自尽。
李祐死后,同党被判处死刑的共有四十四人,其中当然包括燕弘亮、燕弘信兄弟以及野心家阴弘智。而七品芝麻官杜行敏则因平叛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巴州(今四川巴中市)刺史,封南阳郡公;权万纪和韦文振也各有追封。
这一年春天,霏霏淫雨一直笼罩在太极宫的上空。
太宗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寝殿的窗前,望着窗外迷离的雨雾出神。细心的宫人们发现皇帝的神情憔悴而疲惫,目光中郁结着一层浓重的忧伤。
而最让他们担心的是皇帝的脸色。
那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苍白,仿佛刚刚从落了一季的雨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
宫人们知道,齐王李祐的叛乱事件已经给皇帝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而眼下东宫又尽干些出格离谱的事,频频爆出令人震惊的丑闻。更让人气愤和无奈的是——太子李承乾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肆无忌惮、一意孤行,真是让皇帝伤透了心……
雨下得更大了。
天色越发晦暗,宫人们赶忙亮起了几盏烛灯。
隐隐约约中,人们看见皇帝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那是泪。
两行清亮的泪。
李世民想废掉太子
李承乾是李世民的嫡长子,武德二年(公元619年)生于太极宫承乾殿,遂以此殿命名。
他从小聪慧敏捷,一直深受李世民喜爱,武德九年(公元626年)李世民登基为帝,同时将八岁的李承乾立为太子。贞观九年,太上皇李渊驾崩,李世民按照礼制为高祖守孝,那段时期朝廷政务皆由太子决断,年仅十七岁的李承乾就“颇识大体”,把国家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李世民对他非常信任,“每行幸,常令太子居守监国”(《旧唐书·恒山王承乾传》),也从没见他出过什么差错。
在整个贞观初期,李世民对这个储君还是比较满意的。后来虽说察觉了太子的一些不良习气,可李世民仍然对他寄予厚望,一再对东宫的辅臣们说:“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资治通鉴》卷一九四)
然而,李承乾却未曾体会到李世民的一片苦心。
差不多从贞观十年起,李承乾身上的纨绔习气就越发严重了。他开始沉湎于声色犬马,终日射箭打猎、嬉戏宴游,毫无节制。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背着那些刻板严厉的辅臣干的。
由于从小接受了比较好的帝王教育,所以李承乾颇有几分学识,而且口才绝对一流。凡是在公开场合,李承乾总是正襟危坐,开口闭口都是孔孟之学和忠孝之道。说到紧要处,他甚至会做出一副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之状。辅臣们无不为之悚然动容、啧啧称赞。
可一回到东宫,李承乾把朝服一脱、靴子一蹬,立刻就变了个人,终日“与群小相亵狎”,该怎么玩就怎么玩,把那些圣贤学问全都扔到了爪哇国。
如果连续好些日子玩得太疯,李承乾预料到辅臣们肯定会来进谏,于是就会主动出去迎接,一见他们到来,便会大行跪拜之礼,然后“引咎自责”,用一种既严肃又诚恳的态度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把辅臣们精心准备的一大套说辞全都堵在了嗓子眼,搞得他们一脸窘迫,“拜答不暇”(《旧唐书·恒山王承乾传》)。
因为李承乾深谙变脸绝技,所以在他当太子的早期,朝野舆论一致认为他是一个贤明的储君。
李承乾自以为皇位非他莫属,因此越发肆无忌惮,所玩的游戏也越来越不靠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迷恋上了少数民族文化,尤其喜欢突厥人的风俗习惯。
他开始说突厥语,穿突厥衣服,并特意遴选了一批面貌酷似突厥人的人当侍从,以五个人为一组把他们编为一个迷你型部落,让他们把头发梳成小辫,身穿羊皮衣服,在东宫的草地上牧羊;旁边还插上一杆绣有五个狼头的大纛,并架起帐篷,然后自己住进去,每天亲自杀羊,烤熟了以后就拔出佩刀,割成一块一块与左右分享。
干完这些,李承乾还是不过瘾,有一天忽然对左右说:“我假装是可汗,现在翘了辫子,你们仿效突厥的风俗来给我办丧事。”说完两眼一闭,往地上一倒,当即一动不动。于是左右侍从便骑马围着李承乾的“尸体”,一边转圈一边号丧,并依照突厥风俗纷纷割破自己的脸,以表对“去世可汗”的沉痛悼念之情。
许久,李承乾才高兴地跳起来,说:“有朝一日我继承了天下,定要率数万骑兵到金城(今甘肃兰州市)以西打猎,然后把头发解开去当突厥人,投靠阿史那思摩,只要当一个突厥将军,我就绝不会落于人后。”
堂堂大唐储君继位后居然要抛弃他的江山和子民,委身于突厥降将阿史那思摩,并且当他手下一个小小的将军,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如此荒诞不经的言行很快就落进了辅臣们的耳中。东宫大臣于志宁、张玄素、孔颖达等人吓坏了,赶紧苦口婆心地对太子进行劝谏。
可太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李承乾现在甚至连变脸都懒得变了。
他决定采用新的办法来对付辅臣。
什么办法?
杀。
李承乾一怒之下就派出了几名杀手,打算一举除掉于志宁等人。后来刺杀行动虽然未能得手,但是从此以后,太子李承乾就和东宫的大臣们彻底决裂了,同时也彻底走上了一条自绝于李唐社稷的不归路。
在李唐皇室中,打算自绝于宗庙社稷的绝不仅仅只有李承乾一人。
还有一个宗室亲王和李承乾一样,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就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子——汉王李元昌。
李元昌仗着自己的亲王身份,时常为非作歹、触犯国法,所以屡屡被太宗李世民谴责。李元昌由此怀恨在心,就自然而然地和太子李承乾走到了一起。
这两个家伙称得上是一对臭气相投的活宝——太子李承乾是年少轻狂,而汉王李元昌则是为老不尊!
这对活宝凑在一块的时候,最喜欢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经常各自统领一队人马,披上铠甲,手执竹枪竹刀,然后扎营列阵,冲锋厮杀,以此为乐。手下人个个刺得浑身是血,要是有人胆敢不听从命令,就会被绑在树上毒打,甚至被活活打死。李承乾宣称:“使我今日作天子,明日于苑中置万人营,与汉王分将,观其战斗,岂不乐哉!”又说:“我为天子,极情纵欲,有谏者辄杀之,不过杀数百人,众自定矣。”(《资治通鉴》卷一九六)
假如这个活宝真的当上了大唐天子,那么不出几年,大唐王朝必定像隋朝一样立刻玩完。
不过李承乾这种人注定是当不上天子的。
他的所作所为到头来除了把自己玩死之外,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
对于这一点,有个人看得比谁都清楚。李承乾玩得越离谱,这个人就越高兴。他巴不得李承乾玩得更出格一点,趁早把自己玩死。
这个人就是李承乾的一母同胞——魏王李泰。
李泰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生的第二个儿子。
也就是说,李承乾一旦被废,作为嫡次子的魏王李泰就是顺理成章的继任者。
李泰生于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从小“善属文”“多艺能”,深得太宗欢心。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年仅九岁的李泰便遥领扬州大都督一职,此后又兼任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鄜州大都督、相州大都督等重要职务,于贞观十年(公元636年)改封魏王。
从贞观十年起,随着太子李承乾的日渐堕落和屡教不改,李世民内心的天平开始逐渐朝魏王李泰倾斜。“时泰有宠,太子承乾多过失,太宗微有废立之意。”(《旧唐书·韦挺传》)
因为李泰喜好文学,所以李世民就特准他在魏王府中开设文学馆,任他自行延揽天下名士。许多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朝臣立刻意识到——这是天子有意释放的一个政治信号。
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不也是通过文学馆延揽人才、树立声望,继而取代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最终登上天子宝座的吗?
天子既然发出了这种政治信号,有心人当然就对魏王李泰趋之若鹜,于是“士有文学者多与,而贵游子弟更相因藉,门若市然”(《新唐书·濮恭王泰传》)。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朝臣都想去攀魏王李泰的大腿。
比如魏徵、王珪、禇遂良等坚持嫡长制原则的朝廷重臣就根本不买李泰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