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是。”“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排解纠纷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唯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巴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颈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骗过你婶娘?”“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黏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它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他不能不讲道理吧?”悟心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甚?”悟心问说。“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越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账。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