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沈承泽一声轻笑,低声道,“不是吧,这么喜欢我的新造型?”
许凝只笑,默默地,心里翻滚着难以言明的喜悦。
好像回到了那一段他对她极尽宠爱的时光,她满心满意的,眼里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
这一餐饭吃得竟然从所未有的开心。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晚,吃得开心,聊得也开心。
沈承泽是从所未有的平易近人,让周小荮一而再再而三地侧目改观,最后终于承认,许凝喜欢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周小荮的早孕反应有些厉害,再遮掩,也终于被沈承泽窥出端倪来。
但他一声不吭,只作不觉。
周小荮对他又多几分好感。
趁他去给小菜园子淋水,周小荮便低声道,“我现在才真心觉得,老沈其实不错。”
许凝失笑,“你能换个好听点儿的称呼吗?”
周小荮道,“我觉得这个亲切……”她笑起来,“显得我和他是自己人。当然,小凝,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才是自己人。”
许凝垂下眼脸,眉头轻蹙起来。
“明明知道他最后总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他不将我千刀万剐都算好的了,我哪敢真盼望什么。可他又不肯让我走……”许凝动动嘴唇,说道,“小荮,你说,电视里不总是这么演的嘛,把女主角禁锢在身边,衣食虽然无忧,但在情感上折磨着她,教她生不如死。”
周小荮道,“你以为演电视剧啊。”
许凝道,“你明明也这么怀疑过。”
周小荮道,“只要你不爱他,总有离开的办法。”
许凝道,“所以,为了好好地活下去,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他。”
周小荮道,“嘘,别说了,他来了……”
沈承泽在屋子外接了一盏灯,那夜色便变得轻淡了些。
因为喝了一点酒,他的脸色有点发红,目光停留在许凝脸上,似乎尽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许凝坐得离他近,虽然已进入早春时节,但晚上仍然有些沁人的寒冷,因此周小荮仍然在火笼子里烧了一点炭。
炭火让人身上暖洋洋的,心神也放松许多。
许凝大胆地趴在了沈承泽的膝上,温言软语地恳求,“哥哥,我们能不能晚一点再回去?我想多陪陪小荮。”
这样的她,叫他如何拒绝得了。
沈承泽揽紧她的腰,温和道,“好。”
周小荮却打个哈欠,“喂,你们俩少在我面前晒甜蜜,我瞌睡得要命,早盼着你们走了。能不能……这就回家去?好不好?”
许凝不满,“喂……”
她还要多说几句,手机很是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许凝顺手摁下通话键,“喂,你好。”
那头是个男人声音,懒洋洋的,“你是周小荮?”
许凝十分惊奇,“我是周小荮,你哪位?”
沈承泽拨弄她的头发,问道,“谁呀?”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平稳,淡淡地道,“不好意思,周小姐,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主要是……我这儿有个欠债的客人,非说你是他女儿,只要打给你,你就会替他还钱。所以,没办法,只好找你来了。”
许凝疑惑不解,“你说什么?谁呀?”
那头道,“他说他是你爸爸。”
许凝倏地坐直身子,大惊失色,“我爸爸?”
沈承泽身子一震,抚在许凝发上的手顿时停止了动作。
“飞速酒吧。你赶紧来吧。太晚的话,我担心你就只能看到他的尸体了。”那头砰地挂断了电话。
“谁?什么事?”一时间,沈承泽脑海里已闪过无数念头。
“你爸爸?”周小荮也吃了一惊。
许凝也乱成了一团,呆呆地看着沈承泽,求助地询问,“我爸爸吗?”
沈承泽很快镇定下来,握住许凝的手,“是不是你爸爸,咱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但如果真是你爸爸,为什么这时候才出现?这么些年来,他去哪了?”
眸光却不知不觉地冷下来,他明明有警告过他的,别出现在许凝面前……他有哪一点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怎么有脸来认女儿?
许凝一颗心乱糟糟的,喃喃道,“哥哥……”
沈承泽道,“既然这一次他们能找到你,下次一定也会。别担心,凝儿,有我呢。”他语气极为温和,“哪怕是你爸爸,也不能欺负你。”
周小荮道,“小凝,赶紧去吧,有什么事说个明白清楚总比蠢蠢地被瞒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去吧,去问问他,这些年来,他去哪儿了?”
沈承泽拿上大衣,简洁地道,“走了。”
周小荮站起身,“拜拜。”
许凝几乎被沈承泽半抱着下楼去,塞到车里。
飞速酒吧位置还挺偏僻,位于市郊的三塘区,沈承泽将车子兜了几圈,终于看到了酒吧灯箱。
酒吧装修应该是花了大钱,整个透出一股土豪金的浓浓气质。沈承泽与许凝被引至后院,穿过一条安静且狭窄的通道,最后进入一间大厢房。
大厢房里乌烟瘴气的,略略看去,坐在沙发当中的是个中年男子,嘴里叼着烟斗,斜睨着许凝,“你就是许凝?”又将目光移到沈承泽脸上,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许凝手心里全是汗,喃喃道,“我爸爸在哪儿?”
中年男子将目光从沈承泽脸上收回,冲墙角抬抬下巴。
一个人影被两男人推到了屋子中,一个站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两男人趁势上前,狠狠踹上几脚。
地上的男人抱紧头部,哀哀求道,“钱哥,钱哥……别打了……别打了……”
许凝怔怔地看着那男人,脸色苍白。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爸爸吗?
突然间男人迅速爬了过来,抱住许凝双腿,“小凝……小凝,救救我!”
许凝惊骇无比,身子摇摇欲坠,沈承泽急忙伸出手来,稳稳地搂住了她。
男人抬起头来,满脸血污,许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认了出来,指着他,颤声道,“你……你……”
她终于记起有一天,她与沈承泽在春天广场,她想放风筝,正是眼前这个男人,买了个风筝送给她!
男人看她像是认出了自己,又惊又喜,“是啊,小凝,是我啊!我是你爸爸!”
男人赶紧又看向沈承泽,蓦地碰上沈承泽饱含警告的冷冷目光,那一声沈先生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那位钱先生缓缓吐出口烟圈,半眯缝着眼,“怎么样,许先生,你的女儿来了,你倒是让她还钱啊。”
沈承泽至此时才淡淡地开了口,“许先生欠你多少钱?”
钱先生道,“不多,也就二十万。”
许正和叫了起来,“我只借了十万!”
钱先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喝道,“那是十天前!这两天你在我这儿,可没少吃少喝!”
沈承泽拿出手机,将电话拨给福叔。
“拿二十五万现金来。飞速酒吧。要快。”他淡淡地吩咐完毕,钱先生的眼神已经略带起几分沉思来。
“上茶!”钱先生突然道,顺势挥挥手,示意人下去。
不一会儿,厢房里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
“沈先生?”钱先生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来欲与沈承泽相握,“原来是沈先生。抱歉抱歉!来来来,坐坐坐!”
沈承泽也不客气,将许凝的手轻轻一扯,示意她挨着自己坐下。
钱先生笑盈盈地,冲着手下道,“还不赶紧将许先生扶起来!”
那手下倒也聪明,立刻将许正和扶了起来,钱先生走到他身边,亲自替他整了整衣领,“不好意思,原来是沈先生的朋友,哎,你早说啊!”
许凝还没反应过来,厢房里的气氛俨然已春风般和熙,其乐融融,那钱先生竟然和沈承泽攀谈起国际局势和股票来。
许凝静静地站在一旁,极为努力地回想,记忆里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拼了命地,一想再想,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这个男人与印象里的父亲重合起来。
也难怪,小的时候,父亲早出晚归,她极少看到父亲,而与母亲离开家的时候,不过才四岁,只隐约记得父亲身架子还行,不像眼前的这个男人,瘦得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
而五官……她真的糊涂了……从前的父亲,是圆脸还是方脸?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嘴唇是厚还是薄?
她心潮起伏,身际的嘈杂全没听到耳里。
不一会儿,福叔来到。
小箱子横在桌上,哗地打开,数十扎现金整整齐齐地搁在箱子里。
沈承泽淡淡地道,“这里一共二十五万,其中的五万块,请兄弟们吃宵夜。辛苦他们了。”
钱先生眼珠子一转,笑道,“沈先生这话就见外了。这样吧,我留下十五万,望沈先生谅解,我们做这行的,多少靠这个吃饭。沈先生若有心和我交个朋友,就把剩下的十万块收回去吧。”
沈承泽略一思忖,也不客气,吩咐福叔,“按照钱先生说的做。”率先向钱先生伸出手去,“沈承泽。”
钱先生脸见显见惊喜,说道,“钱向南。”
这手一握,很快地,厢房里重新摆上各式小吃,啤酒数扎,沈承泽与钱向北推杯换盏,竟然聊得甚为投机。
许正和坐在一旁,束手束脚,有心想和许凝说上几句话,许凝却是一脸淡漠,似乎并不想理睬他。
在座的人,似乎都忘了还有他的存在……他心潮翻涌,数不尽的前尘入事,一一涌现在心头来,嘴中不禁苦涩不已。
终于听得沈承泽说道,“向南,今天太晚了,改天咱们再喝个痛快。”
钱向南性子耿直,前一分钟还把沈承泽当陌生人,后一分钟已视他如兄弟,此刻便忙道,“嗯嗯,你有空随时找我,我不像你忙的,我随时有时间!”握住沈承泽的手良久也不肯松开。
他从小不学无术,在村屋长大,街头巷尾的,谁都知道有一个钱向东,整天吊儿郎当。后来村屋被征用,他拿到一大笔补偿款,有人撺辍他开个酒吧,他也就开了。
来酒吧玩的客人大都是附近的打工仔,常有人问有没有牌桌子,他就隔出几间厢房,摆上牌桌,久而久之,这儿倒成了一个极为红火的地下赌场。
此地天远地远,镇派出所就只隔着一条街,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钱向南虽然没什么文化,做人却是极为周到,派出所上上下下,没有人没受过他的帮助,更别提偶尔帮结结账单什么的。
沈承泽长期混迹商场,阅人无数,对这钱向南还有几分好感,商场上那些笑着在背后捅上一刀的人,他见得还算少吗?相较之下,嘴皮子上喊打喊杀的钱向南倒可爱得多了。
钱向南亲自将沈承泽送出酒吧外,车子驶出老远,仍然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在原地,冲着他们的方向挥手。
沈承泽的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又自后视镜里看一眼茫然无措的许正和,淡淡地道,“许先生,您在哪儿下?”
许正和结结巴巴地道,“噢,您随意。”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许凝,尝试着轻叫一声,“小凝。”
这个名字还是许正和起的。
沈承泽还记得当年的自己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年幼的许凝脆生生地回答他,“我叫许凝。凝视的凝。我爸爸给我取的名字。”
沈承泽便笑了,“这名字很好听。好,你就叫许凝。”
“我找过你……小凝……我找你找得很辛苦……”许正和眨巴着眼睛,声音微微发抖。
许凝淡淡地答道,“我一直都叫许凝,从来没改过名字。”
许正和生生被堵了一下。
至此时,许凝已经不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细细看去,面目其实仍然与残存在她记忆里的父亲很有几分相似。但从始至终,她一直叫许凝,他如果要寻找她,真正地肯花心思找,怎么可能一直没能找到她?
许正和良久才道,“我很抱歉……对不起小凝……”
车子嘎然在某家大酒店门前停下,沈承泽道,“许先生,您可以在这家酒店里住一晚,至明天中午一点之前为止。”
许正和将门打开,“谢谢。”微一迟疑,又道,“小凝,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
车门被碰上,许正和头也不回地走进酒店大堂。
许凝哧地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他会说,走,小凝,跟爸爸走!以后咱们爷俩再也不分开!”
沈承泽淡淡地道,“他若是能这么说,当年也就能找到你了。”
许凝的眼泪汩汩而下,哽咽着道,“为什么?”
沈承泽伸出手,替她将眼泪拭去,“也许他已经认定自己是生活的失败者,已经放弃努力,只好也放弃你。”
许凝喃喃道,“我妈妈既然不爱他,为什么又要嫁给他?”
沈承泽温和地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可能你妈妈嫁给他的时候,以为自己可以爱他。”
许凝看着他,“我妈妈这么坏,你还替她说话!”
沈承泽动动嘴角,“我只是要安慰你。”
许凝侧侧头,将沈承泽的手掌夹在面孔与肩膀中间,轻声道,“谢谢你,承泽。”
沈承泽微微一笑,“不用谢。咱们一样,都是可怜人。”
他极少与许凝这样坦白地说话。
许凝为着这句话大恸不已。
瞬间里,她下了决心,直至离开他之前,她都会好好对他,不怪他,不恨他,这是她能为他做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