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梁启超的经济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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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散论五则(1)

梁在1886-1926年,写过67篇论清末民初经济问题的文章,大约可分为七大类(详见):币制改革(19篇),财税与预算(17篇),内债与外债(12篇),工商实业(5篇),社会主义与土地国有论(1篇),经济学说史(3篇),国家经济(10篇)。

本章前三节的分析对象,是属于上述最后一类的“国家经济问题”,析论梁对中国经济状况的整体性观察:(1)当时在各地发生过哪些经济恐慌现象?他认为中国经济的根本性问题有哪些?(2)中国的资金枯竭,对外资应采怎样的态度?(3)全国人口结构中,有哪些阶层是属于无生产能力的?梁对这些宏观面问题有不错的洞察,有些论点可以再争辩,但也有些是过度推论的偏见。梁还写过两个较次要的题材,虽然与国民经济的关系较间接,但性质上类近,所以笔者在后两节分析:(4)他写过几篇谈论银行的文章,也讲演过几次这方面的题材。这些内容现在看来,基本上都是解说的性质,并无重要的论点可以析论,在此略述梁的诉求要点。(5)关税收入在政府预算所占的比例,在1911-1916年是12%-20%,当然是一项重要的议题。梁写过四篇论关税权的时事评论短文,但他对这项题材的关注点,却是国际政治的角度远多于财政税收的关怀。

整体而言,本章所析论的五项主题,在结构上并无明确的关联性。梁写这些文章时也无预设的架构,而是依时事或依各别主题分述,因此后人不易据以提出系统性的评判,但这又是理解梁氏经济观点的必要工作之一。

7.1衰败惊乱

梁氏评议国民经济衰败的现象与原因,基本上是在作综合性的解说,有四篇文章:《论中国国民生计之危机》(1910,21:23-40)、《米禁危言》(1910,25上:93-97)、《中国最近市面恐慌之原因》(1910,25上:140-143)、《国民破产之噩兆》(1911,27:71-76)。他的着眼点是:“中国亡征万千,而其病已中于膏肓,且祸已迫于眉睫者,则国民生计之困穷是已。”梁眼里的中国经济,在20世纪初期是“举国资本涸竭……国家破产……币制紊乱、百物腾涌……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十年前号称殷富之区者,今则满目萧条,……盖晚元、晚明之现象,一一皆具见于今日”(21:23-24)。

7.1.1国际收支

他用一个统计表(21:24-25),说明光绪八年到光绪三十四年间,中国的输入与输出额,以及入超严重的程度。问题相当严重:光绪三十一年的入超比(即入超额占输出额的百分比)高达96%,光绪三十二年时是73%,之后的两年分别是57%与43%,这是严重的信号。若用数额(海关两)来说,自光绪三十一年以来,入超额都远超过政府的总岁入(约1.3亿两)。这是商品贸易的部分。

梁的诉求乍看之下相当惊人,但以现代的眼光来看,他的表达方式不够明确,难以知晓问题的全貌。列举1870-1910年间的贸易值和指数的变动(以每5年为例)。就贸易差额来说,1880年约在140万两,尚不严重;1885年起,就激增了近20倍,逆差达到2300多万两;到了1900年更增到5200多万两。梁说最严重的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贸易逆差将近2.2亿两,这是晚清最高的逆差值。之后逐年下降,到1910年时已少掉一大半,约有820多万两的逆差。内另有一项指标,取1913年为指数100,数字较简明,可以看出晚清40年间进出口价值与数量的趋势变化。这项指数值所显示的意义,和用海关两所显示的贸易值,在指标意义上类同,但是用指数来表示较简洁,在此不拟重述。

第2项指标是金银进出的数量。梁列举光绪十八年到三十四年间的金银流量(21:26-27),说明在光绪二十六年之前,金银流入中国的数量大抵超过流出量,但从光绪三十二年起状况大逆转,在三十三年时流出额超过流入额达2863万两之多,之后诸年的状况也类近。

金银大量流出的原因很多,包括赔款、还外债、贸易逆差诸项,而梁的解释是:“此现象之起,原因虽多,而以滥铸铜元、为格里森货币原则所支配,致驱逐金银出境,实最接近之一原因也。”(21:27)

这项诠释的说服力不足,因为格里森法则的意思,是劣币会驱逐良币,这在中国各省滥铸的铜元期间确实发生过,但与金银的大量外流应不相干,因为金银外流是国际收支的结果,而格里森法则是良币与劣币之间在国内的竞争,与国际收支无直接的因果关系。

现在回来看梁所说的金银流出状况,是1888-1912年的完整统计数字。梁说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之前,金银流入中国的数额大抵超过流出量,从第(3)栏可以看出,黄金在1899年之前确是如此,但白银[第(6)栏]从1893年起就是流出大于流入了。梁说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之后,情况更为为严重,这和的资料不同:在黄金方面[第(3)栏],1906年之后起伏不定,有正差额也有负差额;在白银方面也一样[第(6)栏],正负的起伏不定。应该是可靠性较高的统计,梁的说辞大抵是印象式的,不够精确。为何会有这种起伏的现象?以白银来说,因为19世纪70年代起列强改采金本位,白银已无国际货币的功能,因而价值大贬,再加上各国银产量过剩,这对素来有“银荒”的中国,当然是大量买入的好机会。然而,同一时期中国的贸易逆差激增,再加上巨额的对外战争赔款(甲午战败、庚子拳乱),以及偿还外债,等等,都使得中国的白银不入反出,这才是梁所要指明之处。

第3项指标是国际借贷的统计,梁举光绪三十一年的数字为例(21:27-28),他所做的表格分出款与入款两项,之下细分多项。

统计数字的可信度姑且不论,此表内的各项名目与数额都相当有趣。

在出款方面,数额最大的是“外国贸易输入额”,超过3.1亿海关两;其次是“外债及偿金本息支出”,将近4500万两。在入款方面,以“本国贸易输出额”最多,约2.36亿两;其次是“海外侨民汇回本国之收益”(外人投资承办矿路之费,2700多万两)。出入款相抵之后,出款超过额在光绪三十一年时约是5600万海关两。

这样的说法还是笼统,和是1894-1913年中国的国际收支平衡表,分别用两种指标来表示:百万海关两和各项所占的百分比。这两个表简明易懂,不需费辞细说,在此只需点出一项:历年的支出项目中,占最高比例的是进口,在68.1%-87.2%之间;之后是战争赔款:16%(1895-1899),4.1%(1903-1913)。梁说偿还外债的本息是一大负担,但所显示的比重却不高:1.6%(1894)、4.8%(1895-1899)、6.5%(1903-1913)。

这项比重反而还不及“外企投资利润”的重要性:4.8%(1894)、7.3%(1895-1899)、8.7%(1903-1913),这一点是梁没指出的。

1212综观到,晚清的贸易逆差和国际收支的逆差愈来愈严重,而且数目惊人。一方面这是因为相对于欧美日列强的优势,中国的经济更显示出种种劣势。还有另一项重要原因,是国际金融体制性的,那就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国际金融体系改采金本位,而中国对外的贸易与支付,仍采银本位所导致的逆势(即所谓的镑亏)。

国际金融改采金本位后,白银不再是国际清算用的贵重金属,因而价值大跌。中国的外汇存底不够丰富,又不产金,所以无法加入金本位。

白银价值在1870年后长期大贬,等于中国币值在国际市场要随着国际银价起伏,而不是由本国的经济实力所决定。1870-1910年银价的起伏激烈,每月每年都不同,所以很难有一项矫正性的指标,可用来看到内,若去除银价的波动后,各项目的真实收支额。既然无法提供此项指标,在此只能提醒说:在解读本章诸表时,要把汇率变动(国际银价长贬)的因素考虑进去,不能只看表面的绝对数字。梁所提出的数字与论点,对这项因素的解说不足。

7.1.2市面恐慌

《国民破产之噩兆》(1911)这篇短文的主旨,是表列近五年来在各地发生的重要经济恐慌事件,共计二十项。梁列举事件的名称、发生地、波及地、发生年月、恐慌之原因、救济之方法等六项,内容一目了然,在此不拟引述这些事件。这个长表显示两项信息: 第一,这些是众所注目的大事件,各处的中小型事件不及备载。第二,这是中国内部经济结构失衡的问题,因为国际经济在1914年之前,金本位制度运作良好,也没有国际性的景气问题,所以中国的市面恐慌,并不是受到世界经济不景气的牵连。

梁认为中国与西洋的经济恐慌有四大异点:(1)“欧美之恐慌,必阅十年内外始偶起一次,非如吾国之连年频见,且年起数次或十数次也。”(2)“欧美恐慌,恒为资本过溢、生产过溢之结果;我国则为资本涸竭、生产式微之结果。”(3)“欧美经恐慌之后,其债权债务之仍在本国,我国则此关系移于外国。”(4)“欧美恐慌多由一时搁浅,其恢复实力仍存,故一二年后反动力起,而繁荣常逾于前;我国恐慌则凋敝既极而生,每下愈况,相续无已。”(27:76)

这些确是中肯的论断,但他并未细究产生这些差异的原因。

梁深入讨论的一项恐慌事件,是各省的米禁问题(1910)。粮食是中国历代皇帝与官员最关心的基本问题,处理不当会引发不同程度的暴动。“近日各省纷纷禁米出境,经湘乱后而益甚。……各省殆以为自卫唯一之政策,……此实速乱之阶梯,而取亡之心理也。……岂非欲藉此以维持境内之米价,勿使腾涨哉。”问题的起因在于“近年来米价飞涨,月异而岁不同,诚可以蹙吾民于死地”(25上:93)。

梁撰此文的目的在分析米贵之因,并提出对策。

第一项因素是货币购买力的变化:“昔有钱若干可以易米一斗者,今则倍之或两倍之,而仅易一斗,故命之曰米贵也。”他认为背后的因素是“政府滥发恶币,以扰乱市面,而括取吾民之脂膏,……即其见蚀于铜元余利、官局钞币余利者也”。也就是说,货币因管理不善而贬值,导致名目物价上涨。第二项因素是购米费用占所得比例的提高:“昔各人一岁之所入,仅以其二十分之一购米而足者,今则以其十分之一购米而犹惧不足。”其背后的原因是经济结构性的:“一国劳力供过于求,一国职业求过于供,坐是庸率日微,而人人不足以自为养。”(25上:93)这是很好的分析,能从货币的购买力来解说,也能从结构性失调导致所得低入的角度来说明。

货币改革与经济结构的调整,不是任何政府在短期内就能立竿见影的事,而米价问题却有可能在短期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程度。梁既已诊出此事之因,他有何良策足以拔本塞源?他先从“太史公所谓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谈到“斯密亚当所倡生计自由主义”,他的用意是在说:若因米贵而行米禁,则“苟欲强而制焉,则如水然,薄而跃之,激而行之,拂逆其性,终必横决而已”。简言之,他认为各省禁米出境之举,“其愚真不可及矣”,因为米商运米出境而能有利者,“必四邻周遭之米价先已腾贵也”。梁认为民间若因米商逐利而仇其嗜利之罪,那是倒果为因的见解。

他进一步分五点解说全国米贵的原因。第一点,人口岁增,荒地不加开垦,农业不加改良,所产之米不加多。第二点,币制紊乱,物价高昂,农业成本倍蓰于前。第三点,新增赋税,农民负担转嫁入米。第四点,农民终岁勤动犹不足生,相率为游民盗贼,米产益减。

梁的第五点是:一般消费者岁入不增,加以物价上涨,对米价上涨之害感受最深。此点并非造成米价上涨之因,可不论。此外的四点确是米贵之因,而这些因素也是结构性的,他说得对:“仅恃禁米出境,而欲维持昔日之米价,能耶否耶?”米贵问题迫在眉睫,而经济结构问题又非短时期所能铲除,所以虽有诊断而无药方,于病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