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梁启超的经济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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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讨论与省思(1)

在梁的全集里,经济论述所占的比例不高,只是他议论众多时事的一环而已。但他对某些经济问题曾经下过深入的功夫研究,币制改革和财政制度尤其是他关怀的重点。以下所要讨论和省思的主题有三项:(1)他的经济知识有哪些来源?除了中国传统的典籍之外,他在日本接触了哪些财政经济方面的著述?他比较倾向哪些观点的学说?(2)从综观性的角度来看,梁的经济论述具有哪些特色?他的写作手法可以归纳出哪些模式?(3)从研究近代经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梁当然是关键性的人物,文笔犀利活泼,老少咸宜;此外,他所论述的主题,大都具有时事性与政策建议的意涵,所以很能抓住当时读者的关注。相对地,严复在译案《原富》时用词古奥难读,远比不上梁的精彩爽快。但严的优势在于《原富》是世界名著,此书的中译是属于经济思想在国际传布的环节之一,所以在一个世纪之后重读严复译案的《原富》,从经济学理的观点来看,反而比梁的论述更有探讨的空间与深度。

12.1知识来源

梁在1898年(戊戌)26岁赴日之前,写过四篇评论经济问题的文章。他在这些文章中所表现的笔法已相当老练,见解也够清澈,所驳辩的事理也够强韧。赴日之后所写的经济论述仍有上述三项优点,进步之处是文章的整体层次拉高了许多,架构更完整平稳。最重要的改变,是他在说理上引进了近代经济学的概念与推论方式,可以说是从传统的中国策论式文体,提升到现代式的分析论述。

这项大转变的原因很明白:在学习能力尚佳的阶段,他掌握住机会,广泛接触日文译著的经济与财政著作,学习到新的专业名词、推理方式、铺陈架构、各门各派的经济学说。梁得了这套新工具之后,在经济论述上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通过日文财经著作这个宽广的窗口,梁接触到欧美日的相关著作,更重要的是他吸收了各种经济思潮的养分,也受到不同主义路线见解的冲击。这些事情一方面丰富了他个人的财经知识,另一方面也有效地帮助了他的思考:日后的新中国若要采取新的经济体制,或要采取新的货币和财政制度,哪一条路线较适当?为何它较适用于中国的情况,以及为何其他主义较不合适?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和孙文派的《民报》,就社会主义经济路线与土地国有论这两项议题,所作出的精彩激烈辩驳。如果他没有机会赴日,也没有广泛地接触这些著作,恐怕就没这些论述了。

下个问题是:梁是有系统地阅读研究,或是碰到了问题要解决,才找相关的著作现买现卖?我没有明确的证据来论说此点,但从他的《年谱长编》可以看到,他赴日之后接着又去游历新大陆,还积极地从事政治活动,更写了大量不同领域的著述。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很难系统性地研读财经学术著作,我们可以推测他的经济学知识,是属于“边做边学”的性质。他在日本期间真正稍有空闲的是1909年,“是年先生以意态萧索,生活困窘,专以读书著述为业”(《年谱长编》,页296)。同年8月他给徐佛苏的信上也说:“徒入春以来,刻意养晦,屏绝百务,惟读书著书以自娱乐,东籍之外,乃至兼及德文,遂至无一刻暇,而为饥所驱,不得不卖文以求自活,耗精力于其中。”(《年谱长编》,页302)也就是说,梁的财经知识和著述,大抵是在“应战”状态中学习和写作的。他不刻意师承某派或某人之说,有用即取,无用则舍。

他所引用过的财经著作中,大约可分成日本人著作与欧美著作两大类。梁在引述这些著作时,并不提供完整的书目,多是在文章开头或段末尾,点出著者或译者的姓名,以及该著作的中文译名(而非原名)。这样的引述方式,有时会造成现代读者的困扰,尤其是日译的德文书籍甚多,梁又把片假名和平假名音译为中文,更让人难以追查原著。在日本人的著作方面,他曾引用过小林边次郎《财政原理》(18:5)、田中穗积《高等租税原论》(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03;18:22)、河上肇的几本名著(18:22)、田尻稻次郎的《公债论》(专集25:34)和《财政与金融》(同文馆,1901;16:78)、添田寿一《财政通论》(专集25:37)。这些都是零散的例子,可能还有在此未列举到的。梁主要是在借用这些著作的名词、概念、学理、架构、推论。但也有不少地方,明显地是从日文资料译述过来,但却未说明出处。大概他认为这些是介绍性的文字,所以不必详细征引,暂举一例:他游历美洲之后写了一篇长文《廿世纪之巨灵托辣斯》(14:33-61)。此事牵涉的问题层面广泛,梁不谙英文,中文的相关数据阙如,他能写得这么完整,详述此制度的来龙去脉,析辩其利弊得失,很可能是借日文著作之助。但纵观全文,他只提了一句与资料来源相关的话:“今据日本农商务省四年前之报告书,译录如下。”(14:43)此项报告当不足以提供这么丰富的内容,梁必另有所本而未明言,或许有美国友人或华侨曾代译一些资料供他引用。同样地,他对公债问题的原理与政策建议,几乎全是根据日本的著作与实例来写作。

在日译西洋名著方面,他最常引用也最为大众所知的,是埃利的Outlines of Economics(1904),其次是德国财政学大家华克拿,他屡屡引述(18:9、10、20、22、34、36)。此外还有气贺勘重译菲立坡维治(Eugen Philippovic,1858-1917,奥地利经济学者)的《经济政策》(Volkswirtschaftspolitik,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06;18:41),也引述过松崎博士介绍德国历史学派须摩拉(Gustav von Schmoller,1838-1917,德国经济学者)等人的学说(18:51)。以上这几位大名家是较显著的,梁还引用过一些欧美财经学者的人名和书名,现在已难考察个别的原名。最后一例《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1902,12:1-61),大抵是根据日译西洋经济思想史著作改写的[详见例言(12:1)]。

马克思主义方面的著作在日本非常丰富,有马恩全集,有日本学者的注释,也有欧美学者著作的日译,但这方面几乎未见到梁引用过。这应该不是他有所不知,而是有所不取。从他和《民报》对社会主义经济路线的争辩,可以看出基本上他反对社会主义以及集体计划性的经济体制;马派学说在路线上和他格格不入,虽知而不纳。我们可以从他的《先秦政治思想史》(页71-72),知道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观感:“彼中所谓资本阶级者,以不能絜矩,故恒以己所不欲者施诸劳工,其罪诚无可恕。然左袒劳工之人如马克斯主义者流,则亦日日以己所不欲还施诸彼而已。诗曰:‘人之无良,相怨一方。’以此为教,而谓可以改革社会使之向上,吾未之闻。……是故所谓‘国民意识’、‘阶级意识’者,在吾脑中殊不明了,或竟可谓始终未尝存在。……”再引述一段他在《欧游心影录节录》(页33-34)的论点:“又如马克斯一派倡的生产机关国有论,在欧美岂非救时良药,若要搬到中国,就要先问什么是生产机关,我们国内有了不曾?就算有了罢,说要归到国家,我头一个就反对。……至于太过精辟新奇的学说,只好拿来做学问上解放思想的数据,讲到实行,且慢一步罢。”总而言之,若梁未在日本居留这么长的时间(1898-1912),他的经济论述或许还会停留在赴日前的层次(评议时政式的策论),而不能用西洋经济学说和欧美日的史实,来对照不同观点并提供实例,写出这么丰富的论点,提供中文读者较宽广的视野。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论学日本文之益》(1899,4:80-82)和《读日本书目志书后》(1897,2:51-55)来印证。以上的例证是从梁的著述中,找出他引用过的经济学与财政学文献,森时彦(1995)从较宏观与思潮影响的角度,分析梁曾经接触过哪些西欧的经济学说,他提供了许多细节资料,也很可以参考。

有人认为,我应设法找出梁当年在日本参照过、阅读过、据以为文的财经着译作,才能充分掌握梁的论说根基,这样才算是较彻底的研究。我没有充分做好这一点,希望精通日本经济思想史的学者能弥补这个空当。然而我也有点疑惑,这么做会得出哪些系统性的大见解,是本书所未掌握到或指涉的?理由是:(1)梁很少提及他所根据的文献,所以必定难作系统性的追查。(2)他有时只举出人名,而这些重要人物的著作相当丰富,难以追查出梁的哪些论点或哪些段落是出自何人、何书、何篇段。(3)就算梁偶尔也具体指出书名,但他的文体是以己意为主,通常是受到他人的启发,就自己妙笔生花了。我希望日后会见到具体的研究成果,能有效地反驳上述这几点自我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