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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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萨特:拒绝诺贝尔文学奖

◎文/林非

萨特也许是无法读到这部书籍了,无法从这里知悉苏联的实况了。

回顾这刚消逝的一百年之间,人类在漫长和浑茫的岁月中。经历了无穷无尽的灾祸与苦难。死伤了多少民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才结束了没有多少时辰,在有的国家里就又横行着像希特勒那样极端****的****,将本来是非常具有聪明才智的民众,匿迫和蹂躏得再也不敢把自己心里的话儿倾诉出来,大家都万般无奈和没精打采地充当那几个寡头的传声筒。这种缩着头颅、锁闭心灵,和像鹦鹉学舌那样的生存方式,真是十分悲惨和毫无意义的。至于残忍地流放、屠戮和焚烧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以及凶恶地侵略和占领别国的土地,犯下了多少奸淫掳掠恣意杀伐的滔天罪行,至今还给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镌刻着异常悲惨和痛楚的记忆。而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为了争夺霸权与资源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也依旧是不停地在整个地球上爆发出来。

还有在西方国家,某些掌握大工业生产的巨头,为了降低投资与牟取暴利,并未认真地解决污水、油烟与有毒气体的随意排放,造成人类生存环境的严重恶化。更有甚者的是,一些丧尽天良的家伙,竞大规模地生产具有惊人杀伤力的化学武器等等,整个世界面临着毁灭的威胁。至于垄断财富所造成的崇拜金钱与享乐主义此种诱惑,又是那个社会中间腐蚀灵魂的一种毒剂。

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消亡和心灵的损毁,多少发誓要捍卫和平与正义,决心要升华道德与情操的人们,应该怎样深谋远虑地思索和奋不顾身地行动呢?萨特就正是毕生都在这样的思索与行动着。

在西方的现代文明将人们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光芒底下,萨特聚精会神地注视和发掘着那垄断财富的金钱王国里,竟潜藏着诉说不完的弊病,无时无刻不在推搡与驱赶着多少迷茫的人们,倾圮和陷落于剧烈的异化之中。当人类正摇晃在这生存抑或赡的处境里面,究竟应该如何去拯救自身,并且向着合理与健康的目标,一步步地去跋涉和迈进呢?这多么像哈姆雷特那个古老的命题,却重又被萨特在崭新的时代提供了出来。他所思考的那些复杂而又艰深的答案,不管人们是否同意和接受,无疑都是出自人类良知与社会责任感的深沉表现。

萨特一心一意所关怀着的是,人类究竟应该获得什么样的前景和命运?他为此而思索,为此而写作,为此而贡献自己毕生的精力。除开这个纯洁和高尚的人生目标之外,他决无丝毫凡俗的追求,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拒绝一切的荣誉”(《永别的仪式》)。他拒绝了法国政府颁发的荣誉勋章,也拒绝了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

这鼎鼎大名的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上不少文人墨客的眼里,都当成是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因为一旦获得了这顶奢华和绚丽的桂冠,从此就会名声大振,引起多少电视和报刊记者的追逐采访,说不定还能够垂之史册,永远被后代的人们钦佩和称赞,纷纷诵读着自己挥洒的那些华章。而且从尘世的眼光看来,那一笔相当高昂的奖金,对于耍弄笔杆的多数作家而言,终生都可以凭着它更有滋有味地打发日子了。像这样的荣华富贵,世代扬名,真是一桩巨大得足以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命运的奖赏,当然会引起有些作家很热衷地向往与追求,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数十年如一日地辛苦劳作,得要付出多少艰巨的努力,升腾几成智慧的结晶。像这样获得了应有的报酬,应该可以说是名正而言顺的事情。

正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具有如此这般的威势,能够产生异常轰动的社会功效,就引起有些作家的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梦寐以求地追逐着,想摘取这颗似乎是悬挂在天空里的星辰。据说曾有人每当十月下旬的这个日子来临时,就焦急地等待着一年一度颁布的消息,竟穿着挺拔的礼服,戴起高耸的礼帽,想要听到电视新闻里宣读自己的名字,这自然执拗得有些滑稽可笑。据说还曾有人并未受到主持其事者的推荐与提名,却虚张声势和牵强附会地大造舆论,说是在这光芒闪烁的金榜上,差一点儿就嵌上自己的大名,像这样的胡乱吹嘘,更显得有些无聊。

名缰利锁的诱惑力量,对于许许多多混迹于世俗生活里的人们来说,肯定都会存在的。谁不喜欢这样大大小小的荣誉,谁不愿意随之而水涨船高般地度过甜蜜的日子?因此出现一点儿荒唐的插曲,自然也就不足为怪了。更何况他们在演出这种小小的喜剧时,丝毫也没有伤害任何的旁人,因此比起那些挖空心思地去诬陷和算计别人的歹恶之徒来,这几位耗尽心血想要攀附诺贝尔文学奖的朋友,实在可以说是大大的好人了。问题是应该不要再被这遐迩闻名的诺贝尔文学奖,旋转得头昏眼花,跌跌撞撞。君不见这一百年来评奖的决议中间,也曾出现过不少偏执的谬见,大可不必亦步亦趋地随着它的节拍扭动,而要轻松潇洒和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不妨来瞧一瞧萨特是怎样对待诺贝尔文学奖的,应该能够从这里获得灵魂的荡涤与净化。

萨特曾于196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授予他这个奖项的决定中,说是“他那具有丰富的思想、自由的气息,以及对真理充满探索精神的著作,已经对我们的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面对着这么重大的荣誉和如此恳切的评价,萨特却毫不领情,明白无误地加以拒绝了,显得多么的傲岸。即使从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言,人家这样的抬举和尊重你,哪怕是出于应酬的缘故,顺水推舟似的接受过来,也有何不可呢?像他这样的断然推开,显出了一种多么坚定的原则立场。多么与众不同的萨特啊,真像是一座巍然挺立的悬崖,从苍莽的土地上伸向白云飞滚的天空里去!

萨特这样阐述自己拒绝领奖的坚定原则,说是“按照一种等级制度的次序来安排文学的整个观念,是一种反对文学的思想”。多么简单明了地理清了事情的本质,文学创作确乎不应该按照等级的观念进行排列。他举出自己曾经见过,而且也非常喜爱的海明威为例,说是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就不能不想到“跟他名次相当,或在对他的关系中,应该排在何种名次上”?像这样引出的挖空心思的比较,确实是无法获得任何准确的结论,因为文学艺术家个人的价值,怎么能够机械地排列出固定的名次来呢?这就显示了“等级观念毁灭着人们个人的价值,超出或低于这种个人的价值都是荒谬豹”,更何况“这些荣誉是一些人给予另一些人的”(《永别的仪式》)。他在这里敏锐地感觉到,给予的人和接受的人,就分属于上下不同的等级,他绝对不能在这种等级的体系中间,接受难以忍受的屈辱,尽管在别人的眼里,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萨特认为“一个作家在政治、社会和文学方面的地位,应该仅仅依靠他自己的工具,也就是他写作的词语来获得。而任何他可能得到的荣誉,都会对读者造成压力,这是我不希望有的”,因此他“不能接受来自官方机构的任何荣誉”(《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任何一种样式的文学作品,都应该由读者自由自在地加以判断和评论,如果插入了像诺贝尔文学奖此种官方机构的决议,他就深深地担心这样的一种干预,会压制大家思考的自由。他此种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广大读者的心情,真是将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个响彻云霄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是死”,完完全全地融化于自己的生命中间了。

萨特无疑是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最为杰出的继承者,将他大声疾呼的自由和平等的主张,细致而又独特地贯彻于社会生活的领域,堪称美妙的绝唱。西方社会在法律的表层上已经簇拥出平等的形象,然而在贫富悬殊的社会地位方面,离开平等精神的最高境界,自然还有着很遥远的差距。萨特这种深入地追求平等精神的神圣意志,永远会鼓舞和鞭策着成千上万追求正义的人们,不屈不挠地向前迈进。《论语·子路》里说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萨特在发扬平等原则时的进取精神,以及在拒绝领奖时的高风亮节,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种人文精神,真可以说是暗相契合,像这样二者都兼而有之,而且还发挥到了完美的极致,实在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

萨特曾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同情无疑是在社会主义也就是东方集团一边”(《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医为他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壤和环境中间,闻到一种污浊与霉烂的气息,早已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于是就幻想着那号称社会主义祖国的苏联,会是自己希望之所在。他哪里知晓在这一块辽阔的土地上,经过多少革命烈士抛头颅和洒热血的结果,却并未真正地超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这一历史阶段,并未真正地建立平等、自由和人人都富裕起来的社会主义乐园,而不过是改头换面地沿袭着往昔那种建立于等级特权基础上的****统治,我们这儿曾经赠送给它“新沙皇”的绰号,实在是很意味深长的。罗曼·罗兰出于跟萨特同样的理由,成为了西方世界同情和赞扬苏联的先驱者,当他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应邀去那里访问与参观之后,才发现了在那个社会和体制中间,弥漫着多么严重的弊病,于是挥笔写成了《莫斯科日记》一书,却又立下遗嘱,要在相隔五十年之后方能出版。萨特也许是无法读到这部书籍了,无法从这里知悉苏联的实况了。想要确切地认识任何一个问题,都是相当困难的,甚至像萨特这样睿智的哲人,都得从不断的误读中间,开辟一条纠正自己和继续拓展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