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获至宝,却误了火车。汗流浃背地追赶下一趟车,向乘务员讲述失去卧铺的缘起与痛苦,却无济于事。恰好车长过来查票,我展开墨宝再陈,那车长居然眼睛一亮,用手摸了摸,验票般地首肯,吩咐乘务员带我到软卧下榻,补张硬卧票即可。哎呀!这可是我至今二十多年旅途经历中最高的一次礼遇了。我坚信,那位情深意长的车长,一定是一位诗人,真的。
又一年春天,葡萄牙文版的《艾青诗选》在澳门举行首发仪式,特邀艾青伉俪剪彩,那时离澳门回归尚有时日。我来到丰收胡同,诗人夫妇正整装待发。****西装革履,依旧是当年在法兰西留学或陪聂鲁达在海滨拾贝时的风采,神情却显得有些庄严。艾丹向我讲述办理手续的繁缛与缓慢,****接过话茬:“噢,接受别人邀请,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做一次‘贵宾’……”
凝望着诗人的目光,触电了一样,我真切地感受到艾青不老,他对祖国和人民的挚爱是那样的深,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他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自诞生那日起,便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他饱尝了苦难,信念却历久弥坚,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活化石”。****不老,激情犹在,是海!
《诗选刊》异军突起,声誉日隆,社会影响、经济效益稳中有升,1987年,发行量已近三万份,人气好旺。来稿、来函,乃至来人源源不断,隔三差五,便有一两位风尘仆仆、衣着不整、面色憔悴、披散着长发的男诗人或削着短发的女诗人,背着行囊骤然降临,勇士一样自报家门:诗人××,徒步考察黄河……长城……造访“驿站”《诗选刊》。像怀揣“鸡毛信”的海娃,历经艰辛终于见到组织,纵情倾诉,望着天花板话语滔滔地颂扬《诗选刊》,讲述一路见闻,尔后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和雁北责无旁贷地掏出散金碎银,精心打点这些踉踉跄跄、同命相连的诗人们,自然也是苦中有乐。
一个月刊两个人办,每每还要招架此等意料之中的“意外”,我们一点也不比徒步考察轻松,甚至有些身心疲惫,却乐此不疲。正喜滋滋谋划着扩版事宜之时,却接到指示:停刊。理由是,刊发的作品多出白区外作者之手。真是晴天霹雳!真是天大的笑话!“选刊”不选区外作者的作品,如何走向全国呢?难道文化还要“自治”吗?那大诗人艾青为什么写《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呀,频频出版单田芳的评书也没说内蒙古的事呀,鄂尔多斯羊绒衫还出口卖给外国人穿呢!
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说清了人家也不听;胳膊哪能拗过大腿呢,何况连胳膊也不是!
如火如荼的《诗选刊》偃旗息鼓,我们像泄了气的皮球,渔民沉了船篷,骑手胯下没了战马……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
一脸沮丧地去见****。他问缘由,却不像问询创刊时那般细致了,猜想是怕我太过伤心吧。****宽慰说:“不让当勾兑师,索性开酒坊吧,自酿自饮——好好写诗。”
瘪了的茄子又鼓起气来,我借着忧伤和哀怨斗胆说:“****,不辜负您的期望,我一定好好写诗!”接着道:“去年您题的那幅字有点儿小,能再给我题幅大的吗?”
“好!”斩钉截铁!****真的是救苦救难于水火之中,在无限苦闷时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于是,我有了同一内容的两幅题词——“给思想以翅膀”,这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最后一次见到****,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大概在1994年。那时,艾宅已由丰收胡同迁至东四十条。辗转来到诗人舍下,已是傍晚。高瑛老师坐在一个缝纫机似的器物前,脚下滚动着窸窣之声,说是香港某诗人所赠降压之宝。我急问****健康状况如何。
“大不如前啦,一会儿一起进餐吧。”高瑛老师无奈地说。
进了餐厅,****已端坐在那里,身着灰色中式袄罩,表情凝固,右手轻摇示意我坐下。艾丹说,饭菜简单,你来了加两个,咱们喝点儿酒。我望了一眼****,知道如今他是不可以再饮的了。诗人却突然说话:“给我点红酒好吗,丹丹?”“声音弱弱的,似乎有些无助,我心一颤!那餐饭我吃得麻木,不住地望着****,心里翻江倒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膛变得圆润了,像温善的慈母,像无邪的孩子。海浪般崛起的头发平息了下来,留下一层泡沫似的银白。宽厚的嘴唇缓缓地嚅动着,像是反刍着岁月。目光全没有了当年的光彩与清澈,却浓缩汇聚了生命的全部。
餐毕,****示意我们先走。我和艾丹在晚霞饱和的庭院里伫立。一会儿,****拄着拐杖步履维艰地走出餐厅。斜阳暖暖地落在那张折射着印象派光芒的智慧的额头上。我向他招手,他轻轻地向我挥手。我向他挥手,他再向我挥手,却停住,不走了。我担心天冷风寒别冻坏了老人家,示意目送他走进卧室。他再度挥手。艾丹告诉我:“他不愿熟悉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太坚强,骨折后走路已十分艰难,但一直不肯坐轮椅。”
我的眼睛湿润了。啊,不老的艾青,不老的诗人!
这就是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巴黎听到“中国人,你们国家都亡了,还在这里干什么”之后,毅然扔掉画笔拿起枪,让彩虹化作闪电,从胸膛里飞出血丝用呼吸摩擦铜号发出呐喊之声的战士;这就是那个在狱中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写下《大堰河,我的保姆》,澎湃着火热激情的赤子;这就是那个在阴霾密布时戴着“帽子”稳步走在清明的天安门广场上,不畏倒春寒的“****”斗士;这就是那个沉寂多年后火山一样喷发炽烈情愫写出《鱼化石》《光的赞歌》的伟岸的诗人吗?此刻,他,正礁石般挺立在夕阳的沐浴之中。叱咤风云的诗人,波澜壮阔的诗人,如今,他的身边已是一片平静的海。他的炽热、冷峻、深刻与博大,与海同在。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东四十条,告别了这镀满余晖的四合院。诗的丰碑耸立在心中。
两年后,我到一家报刊社工作。回想起来,年轻人真的是无知无畏,哪晓得天高地厚啊!艾青那样顶天立地的大师都有无奈的时候,我算什么呢?可就是不服气,不信邪,非要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拣起一个奄奄一息的刊物办不算,还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再开辟两张报纸,披星戴月目不斜视地盯着格子里的墨迹,直看得月冷星稀。
1996年初筹办《内蒙古青年报》,其时****已不能动笔,由高瑛老师口头代为祝贺。五月三日,隆重的首发庆典接近尾声时,脚下似有隆隆的雷霆滚动——包头地震了。于是,中午的酒辞中就有了句“青年报创刊引起震动……”聊以自慰。
急匆匆赶赴震中采访,一路颠簸,饥寒交迫。返到家中,新闻联播刚刚结束,爱人静静地说:“****去世了,今天。”
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儿,心血还是潮涌。走到窗前,在五月五日那页日历上写下:“泰斗艾青谢世,当代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的,当之无愧,艾青是最伟大的诗人,在当代。他以啼血的呼唤,记录了风云变幻的历史,又像号角,坚定地表达着人民的心声。他,是诗的化身。为什么这般巧合呢?那位唱着《离骚》投向汨罗的伟大爱国诗人屈原,洗却红尘与屈辱的日子,不也是五月五日么?是农历,在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