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同学又请我吃饭。真佩服他,这工作我干不了。我要是有这脸皮,咱俩能不好到现在?刚分手那会儿,我那么想你还能死等你电话。可是你没打。你在干吗?你不难过吗?那对你而言就不叫失恋吗?过了两个月是我先打电话给你的。你他妈什么意思啊?换什么号啊?
“关于《TATA》,我跟几个出版社谈过了,反正你书虽不畅销,小钱还能赚点,他们也愿意做。”
“您别着急,我还没写呢。”
“这两天我就想你,你不能永远三五万的量,要是最后文学史再没你位置,两空。”
我们都不爱喝酒,都有文学追求,他说话东北口音,笔录下来却全是普通话。
“改成《他她》怎么样?他和她。”
他哪来的一脸狞笑?那还不如叫《男与女》或是《知心爱人》呢。我不舒服,我写什么他老打听,不忍看他心急就透露点给他,再就总惦记动点什么。两个极端在他身上那么奇怪地融合,一方面早年摆过地摊,那种花哨的封面,书名基本上是《局长的太太的情人的二奶的贵宾犬》,另一方面他对文学界又有一种圣殿外徘徊的崇拜。
“再给我讲讲《他她》吧。”他肯定爱死这个了。
“《塔塔》。”
“具体写什么?”
“就是给前女友写信,讲我的爱情一茬又一茬,讲讲我为什么总有恋爱荒,为什么我就碰不上一劳永逸的爱情。”
“我最喜欢自传体的小说了。”
“得虚构一部分,我没怎么谈过恋爱。”
妈的,他又狞笑了。
“给塔塔写信,是因为我们俩早分了,也不可能合,我用不着讨好她,欺骗她,所以能很真诚地放开了讲;她还不看书,要是能让她看进去,估计挺多人能看;再就是我俩其实不熟,就像读者对我也不熟,好多事从头讲到尾都是新鲜的,太熟的没意思,一写全成暗号了。”
“主题呢?”
“这是什么东西?”
他故意不答,等我第二反应。
“希望下一次恋爱会成功。”
“有点文学价值的。”
“纯爱,即使我谈一百个女友,我也是理想主义者,我也在认真对待。”
“实用价值呢?有什么可以启迪读者的吗?”
“我自己都困惑,怎么教别人?”
“总结出失败的原因,让读者学会处理恋爱中的问题。”
越来越像地摊杂志了。
“把问题和困惑列出来,以答疑解惑的方式来写。”他说。
“我又不是专家!”
“但是,时代需要你。”
“太扯淡了吧。”
你需要我吗,TATA?我们的问题出在哪?你丫太能作,大半夜叫我十六楼爬上爬下买瓶鲜橙多来证明我有多爱你,吃个饭要我打八十块钱的车堵俩小时去接你,再就是一有机会就提醒我,你不干,下面接我的男人有的是。这问题解决得了吗,我没和你谈过吗?
“我看叫《恋爱宝典》挺不错。”他狞笑到极致。
“为什么不叫《二十一世纪恋爱指南》?”
“也行,”他起身要走了,“你自己拿主意。”
怪不得我了,你不回件我没法写《TATA》,挺好一献殷勤的机会,显得我痴心不改的样子,成《恋爱宝典》了,跟他妈给《葵花宝典》写教参似的。
我去年下半年看伍迪艾伦,《性爱宝典》的英文名是《EverythingYouAlwaysWantedtoKnowAboutSexButWereAfraidtoAsk》。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打听吗?注意,AboutLove,NotSex。
反正你们是没什么隐私,女孩不都这样吗,你一跟她们走近,就毫无节制地对你倾诉她们的爱情,哪个男友好,可以爬十四楼给你买瓶水,哪个男友差,打车接你一趟都一脸屎相。整个晚餐冗长而无趣,多少个艳遇的好日子我都是因此而提前退缩。也是,怎么能指望这帮严肃的姑娘把爱情讲得简单而有趣呢?爱情在女人身上就像那种无碱的浴液,怎么冲都滑溜溜的。
我得列个问题单子,一章一个,这是我的工作,跟你没什么好唠的。再造几个人说事儿,名字依次是点点,郑婷婷,陈静馨,刘妍,一桌麻将,够了。这些走进小说里的姑娘们,她们曾存在过吗?她们还在吗?还有SASA,这算恋着的吧。再找几个男的,张珏和刘宝前面写过,加个姚远,算是需要关照的新人,结过婚又离了婚,是出版人同学偏爱的那种能体现社会问题的角色。行了,就你们仨吧,差不多有意思点的事就装你们身上,要是我干的有点猥琐的事也扣你们仨头上,牛逼你也写书啊。名字这么多也许你一下子记不住,怎么办呢,我告诉你一个我阅读时记名字的方法——硬记。再就是一些没名字的人,一带而过,分给哪个角儿都不好,我会尽量让他们闭嘴。照顾下读者嘛,万一哪天三五成群谈论《恋爱宝典》,提起没起名的角色,那个干过什么什么的女人说过,费劲,闭嘴。是啊,还有你和我呢,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什么样你自己知道。
挺失败的,我以前写小说老端着,拿腔调,作者藏后面,跟我平常说话完全不是一个样。滑稽的是我还有野心,花了不少心思却没被读出来,就好像出门前穿上内衣内裤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再套一羽绒服去逛街,你还盼着搭讪的男生夸你身材不错。这本书不要脸,把想法全抖搂出来,一桌子前女友以复调叙事方式拼贴倒叙出现在章节里;三个男生分三部分以三种事态——过去,现在,将来——讲述,再在其他章节里根据情感需要补充叙事;出版人及SASA构成《恋爱宝典》外进行时叙事;你和我贯穿始终,书里书外,由我来叙事并发出情感,你负责接收,我会揣测你的反应,我来判断对情感放量还是收缩,也就是何时叙事何时抒情。麻烦复杂,但不关你们的事。
集合!点名!稍息!立正!出发!
挺紧张的,仿佛站在讲台上,下面几十个学生无心听讲,我在黑板上把题目写下来,有点猥亵的意思,胆怯地手持教棒,在每个字的下方点一遍。看明白了吧,同学们,跟我一起读——第一次真那么重要吗?
是这样的,TATA,当你在各种场合问了这个问题,你会发现所有回答的人都说——这不废话吗。然而略一迟疑,你奇怪对这个观点正反两派的都是这么反应。不同于大多数未解的命题,这一命题几乎没有中间态度,就像是一个城市被一条大河分成了两半,两岸的人永远处于对立面,却没有人会居住在河流之上。
可能是2003年,我刚写完第一本书还没出版,也没退学,赶上非典放假去上海玩,住在姚远宿舍。他也写东西,我们当时都非常有名,在同一家杂志发表文章,按照发行量计算,全国至少有六十人读过我的作品,比一个班的同学还多。吉野家是其中一个,她没告诉我真名,本来是有网名的,不过还不如这个顺口。别激动,TATA,吉野家国贸分店的前经理,这事跟你没关系,即使你跟我饶有兴趣地讲你当年怎么管理店面,开业时怎么跟其他的分店讨老汤,老汤坏了要加多少洋葱除臭,我也没打断过你的话接这茬是不是?
吉野家在线上提出请我吃饭。我认为作为一个有才华的作家接受读者的邀请是分内责任。我问她要不要带上其他作者,我们是同一期发表的。不,她说别人的东西她读不下去。可见那六十个读者也是根据个人喜好分流的,折算下来最多有五个人完整地读过我的作品,我自然倍加珍惜。
地点定在梅龙镇广场,说是离她学校近些。商业街,CBD,我猜想这顿饭得接受多大的致意。她来的时候问我等多久了,我说没多久,最多俩小时,但不怪你,你只迟到了一个半钟头。我那时坐在门外长椅上,右手边是果皮箱,那些文明礼貌的上海人像投标一样远远地朝这儿扔,投准点好不好?
她问我为什么不进里面去等。我说里面没有坐的地方,我又不想逛,只能站着,要是给我一套保安服,站那儿还能自在点。她一定发现我不单有才,还有幽默感,于是带我去了梅龙镇广场最顶层——吉野家。
TATA,你当经理那会儿跟上海部的人有联系吗?说真的,真难吃,我不停地喝橙汁以弥补我浪费掉的一百二十分钟。她说在这儿经常能见到名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梅龙镇广场还是吉野家,然而这样的开场真好,我可以迅速回一句——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