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笑笑,不再说话。令人难耐的沉默,这场回访之旅贯穿始终。文字显得如此无力,我可以写我们三分钟没说话,但阅读却无法感受气氛的沉重。二十一世纪我们已经失去了福楼拜的勇气,《包法利夫人》的第三章,为了展现艾玛新的乡村生活的Boring,他用枯燥至极的文字将读者也折磨了一次。二十世纪还有罗伯?格里耶。二十一世纪呢,多媒体对文学的冲击,我们还有创新胆量吗?保守而简捷的描述——总之,很无聊。
“有书吗?”我问。
“干吗?”
“你包里永远都揣本书的。借我读会儿。”
“你不也是?”
“我这次没带,我没想到和前女友相见还有空读书。”
她冲我笑了,掏出一本递给我。
“这是你最近读的?不错哦。”
大开本精装全彩,书名叫《森林舞会》,讲动物们如何聚在一起的故事。开篇第一页画着一只猴子骑在大象的肩上,下面一行字写着——猴子和大象一直是亲密的好伙伴。翻到第二页作者交待了原因——一整页的香蕉树。
我抽出一支烟叼嘴上思考着,如果它们是同一级的生物链,吃着相同的食物,那么它们应该是水火不容的相残者才对。思考是有用的,我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没出现,那时候地球的生态环境没被破坏,至少,香蕉有的是。
“很深刻。”我把书还给她。
护士进来告诉我这不能吸烟。我示意她我没点。
“你是孩子父亲吗?”
“不是。”
“爷爷?”
刘妍在笑。
“也不是。”
“那麻烦你在走廊等候。”
“但是,我和他爸爸舌吻过。”
护士白我一眼,转身去弹管子上的气泡。
“还有,他妈妈是我前女友。”
“麻烦你出去等。”
被赶出去的滋味不是很棒。我问她我出去买东西,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
“咖啡。”
“罐装的?”
她认为我知道这答案,瞅着我。
“Isee,罐装雀巢。”
“顺便去楼下,划价取药。”她把医疗卡和药单给我,又打开包去翻东西。
“不用了,药钱我出吧。”
划价在一楼,药房还要上二楼。儿童药确实贵,装袋子半斤不到要五百多。药剂师填单子问我孩子多大,三至六个月两天一瓶,一岁以内三天两瓶。
“半岁。”
“两天一瓶,”他怕我不认识他的笔迹,指着读一遍。
“止咳糖浆是吗?”我拿出瓶装药,“这个?”
“不是,”他盯着我,“是胃炎。”
我挠挠头,笑了:“我搞错了。”
“把医疗卡给我,”他刷下卡,看着显示器上的资料:“他十六个月了。”
“那怎么服?”
“一天一瓶。”
我拉出单子上楼,我看出生日期是巨蟹座的孩子。巨蟹?点点?
“咖啡呢?”
“忘了,”我说,“但我药没忘。”
她看看药价,笑道:“我刚是翻医保卡,姚子是全额报销。”
“所以你故意让我破费下,花你身上你又不能收,索性捐给医院了。”
“是保险公司吧,我也不知道。”
窗外有人狂按喇叭,姚远已经到了。我冲他挥挥手,他下车甩食指。保安过去和他说什么,估计是此处不能停车或是不能鸣笛。不一会儿,两人推搡起来。
“这边结束了。”刘妍抱着孩子出来,“你今天来之前到底有什么期待?想跟我聊什么呢?”
“说不好,我最想知道的东西讲出来都是阴暗面,像是,你现在好吗,姚远能力强吗,他会用你最舒服的那个姿势吗,和我比较,他的每个单项和综合评分是多少?很阴暗是吧?”
“但你还是问了,他得分比你高,everything。”
“Every?”
“嗯,每个单项。”
“真棒。”
我们仨站在窗前。那个被撂倒的保安又唤来几个同伙将姚远围成二百四十度。姚远背靠奥迪车头拉出李小龙的架势。
“我们赌一下,把我淘汰之后,你老公能否晋级下一轮?”
她瞪我一眼,抱着姚子下楼了。
我们晚上如约吃蛇肉,我借上厕所的工夫先把单买了。回来时出版人同学正皱眉从嘴里拽刺。
“蛇肉原来不好吃。”
“我没说过好吃啊。”
“像鱼一样,还有刺。”他没挑出来,索性一口全吐在盘子里。
“你在外面待太久了,”我指着盘中咀嚼物说,“你忘了和别人同桌吃饭不能这样。”
他头也没抬,用筷子从里面挑出刺,把那口蛇肉又夹进嘴里。
“更不能这样。”
但他嚼得很香,放下筷子解释:“我起码要吃一口蛇肉啊。”
晚上去深圳,火车没有合适的班次,刚好一大巴要开,我们上了长途车。前面的人把靠椅使劲调后,我以为这是夜间大巴潜规则。我往后靠时后面的人不干,凶巴巴地叫我们立起来。空间如此狭小,我看出版人同学,看他怎么办。显然他不关心这些,他咂着嘴,看口型应该在用舌尖舔牙床。
“辣,”他说,“还是有点辣。”
“我们被欺负了。”
“你有水吗?”
“没有,我们被欺负了。”
“湖南菜真是辣。”他思索着说,“肉价太贵,多放辣椒让你少吃。”
“我们被欺负了。”
“我知道,那就睡觉呗。”
我睡不着,天色暗到一片黑。我前后的人舒服到打呼噜。车进山中的时候下雨了。我靠车窗想了很多事情,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夜里出版人同学突然醒了,他说他被辣醒了。我躲闪不及,只能当他的面抹眼泪。他略有所思,敲打前排睡着的脑袋。
“你他妈给我收回去!你当这是你家呐,你瞅你把他气的!都气哭了!”
然后他伸手帮我擦眼泪,手都是辣的,我哭得更厉害了。他说你靠我肩睡吧。我摇摇头。他也醒着陪我。车进广东雨更大了,隔着窗户都能听见刷刷地响。
“睡会儿吧,天亮了。”
“我们一到深圳就回北京吧,”我说,“我谁也不想见了。”
“不行。”
“我害怕了,全都是坏结局。第一个,两个我搞过的女人相爱了;第二个更糟。我不敢再打听后两个怎么样,让我回去吧。”
“人家结婚而已,你想结婚我给你介绍。”
“不是,”我背过去,看雨中的山,“那孩子是我的。”
大巴在靠近深圳的服务站停下,司机说是市区交通管制,先请大家吃顿营养早餐,便宜实惠,二十一位。他们把暖气熄掉逼迫大家下车补充营养。一碗有豆子味的水,两根炸抽了的油条。一个煮鸡蛋。我跟出版人同学说我不吃鸡蛋,你来吧,他左右手各握一个,伸开双臂,像飞机和大楼一般撞在一起,然后双手在桌上揉。
“你怎么知道的,姚子是你儿子?”
“先别叫姚子行吗?”
“你在十四岁的年纪也给你儿子起好名字了?像女孩那样?”
“听着,我比女人有优势,至少我从小就清楚我儿子姓什么。”我把筷子掰开,磨掉上面的碎刺,“他是巨蟹座,天秤天蝎时日受孕。”
“她没告诉过你?”
“她什么都不讲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有多大,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他现出不理解的样子,剥开鸡蛋。
“一百三十七次的一夜情,满意吧?”
“没有避孕措施?”
“有,前一百次都有,到后来我们都确定对方没有艾滋,而且光我们两个拼命折腾也搞不出这种病毒,就肆无忌惮了。”
“肆无忌惮?刘妍长什么样?”
“干吗?”
“我在帮你分析。”
“谢谢。”
“但是,你不明白这三十七次也能怀孕的吗?”
“首先,我以为我喝了十五年可乐,没问题;再就是,我有意避免我的精子见着她的卵子,我把它们安顿在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
“任何地方,everywhere。”
“every?”他问。
“怎么跟下午的说话一样,”我摸着额头自语,“Yes,everywhere,everyhole。”
“hole?”他凝着鸡蛋皮思索着,“你说的是那个?”
“别说了。”
“刘妍到底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这个跟长相有关系吗?”
“有一点儿。”他说,“我明白她为什么哭了,以前。跟你在大巴掉眼泪,过半年跟你打电话还会哭得那么厉害。”
“我伤心什么呢?在我刚来北京我还爱着她时,我发过邮件想回去,她可以回我也爱你,快回来吧。但她说不出这句话——我也爱你,快回来吧,我怀了你的孩子。她的性格不会让她这么说的。她后来找她的实习生来采访我。我当时纳闷,我算什么呀,问我建艺术区的事儿?不是,她想间接告诉我,她怀孕了。可我当时以为的是她很快就嫁人生子了。是她的性格,我的愚蠢,和卡罗没能让我们一直下去。”
“你儿子叫卡罗?”
“我十三岁崇拜海明威,进而崇拜卡斯特罗。我会好好再想一个。”
“你豆浆还喝吗?”
“你又干吗?”
“我感觉还是有点辣。”
我点支烟,一夜未睡使得喉咙触到烟雾就恶心。我张开手指将头发向后梳,湿湿粘粘的。雨已经停了,房沿下滴答滴答地响。
“好吧,我承认我的阴暗面,尤其是最后几次,我想过可能会出事,我想过她可能会怀孕,可能会因为我俩的疯狂引发一些妇科炎症。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我就要走了,以后我和她老死不相往来,有任何问题她自己会处理,再有什么痛苦与我无关,而我那时关心的只是把这种快感结束在最温暖最舒服的地方。我是虚伪的禽兽是不是,我他妈就是一野兽良民!”
出版人同学捧着碗,一口喝掉豆浆,却没咽下去,试图把口中的辣味全都冲掉,放下碗他说:“很好,很有冲击力,写下来,写你又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我弯下腰捂着脸,放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