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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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只谈友谊,不谈告别(2)

这样我就能安心地多活几个月了

对,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接到老板的电话了。两个小时前,我刚给她写了邮件,汇报了这个月的工作情况。

三言两语问完家里的情况,她直截了当地进入了今天的主题——公司决定撤销我们这个部门,也就是说,不仅我,这个部门所有的同事都将失去工作。这个决定其实并不突然,因为我一直以来的工作状态对部门的工作肯定会产生影响。而且,面对新的工作局面,公司需要一个更为精干和专注的团队,但我无法给公司一个明确的时间表。

接完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街上繁忙的景象,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该如何去向部门的同事解释。不论公司是出于战略考虑,还是因为我的原因,毕竟这个时候我应该跟我的同事们一起面对。

“出什么事了?”甄叔叔问,他看我接了电话就一直站在这里,快十分钟了。“公司把部门撤销了。之前,我去辞过工作,所以,对我来说不算突然,但我的同事也都没有工作了。”我知道,跟他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他不能理解这种瞬息万变的职场风波,更不可能给我什么建议,他这一辈子只做过医生,而且是在同一家医院。“哦。”他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母亲的房间。

吃过晚饭,送走甄叔叔,我烧好热水给母亲洗脚。缺少运动使得母亲的末梢循环极差,加上营养供给不足,她的脚总是冰冷的,即便是在被子里穿着很厚的袜子也没有什么温度,所以每天晚上母亲都要用很烫的热水泡一泡脚。“你不用回去工作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母亲脸上有笑容在荡漾,“这样我就能安心地多活几个月了。”她如释重负。

我低着头,把热水一点点地浇到她的脚面上,然后用热毛巾去焐热裸露着的小腿,因为缺少蛋白营养,小腿粗糙干裂,纷纷扬扬脱落着细碎的皮屑。

2012年4月27日

她不放手,她不敢放手,她也不能放手

吃过午饭,甄叔叔来之前我出了门。有位阿姨电话通知我,黄阿姨的母亲昨天突然去世了,她觉得我应该替母亲去黄家吊唁。一则,黄阿姨是母亲最好的同学;再则,母亲生病以来,黄阿姨对我们家有太多的照顾和帮助。这位阿姨还在电话里嘱咐我,最好不要让母亲知道,免得她触景生情。

出门时,母亲正在午睡,我叮嘱小月,让她多注意母亲的情况,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一切都没什么不妥。

“有人需要你伺候是一种福气,现在没人需要我了,这种福气也就没有了。”几年前,黄阿姨的老伴去世,紧接着九十五岁高龄的母亲因脑血栓住进医院,原以为会长时间瘫痪在床,结果没几天因肺部感染医治无效去世。“你们也到了该由别人伺候的年龄。”黄阿姨有两个女儿,都已成家立业,“你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怎么可能让你们放弃工作、事业呢?”

我一时语塞,母亲突然查出肺癌,对这些天天在一起消磨退休时光的老朋友们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们也难免会联想到自己。两代人终于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我起身告辞。

此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太阳针芒般地刺在皮肤上,间或有风乍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垃圾扑面而来。

不想回家,站在已然有些陌生的街道上,看着迎面而来的陌生面孔,我有些手足无措——对这座城市,我既没有一个旅行者的兴奋和好奇,也没有归乡者的熟悉与亲切。打了几个电话,开会的、上课的、出差的,熟人们都在忙,没人有时间陪我聊天,感慨生活之不易。

回家。我别无选择。

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显然,我未经她同意而外出令她很不高兴。一进门,见母亲倚在病床上,怒气未消,准备兴师问罪,原来黄阿姨在我离开后已经跟母亲通过电话,但没有告诉母亲更多详情,以致母亲坚信,我不过是口头表达了一下问候,而没有尽到该有的礼数。

看着正在生气的母亲,我只是沉默。我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都放不下的是什么——在她眼里,我该是多么不谙人事、马马虎虎、冷漠无情的人,如果没有她,我终将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立足之地。她不放手,她不敢放手,她也不能放手。

甄叔叔一边劝母亲不要动怒,一边示意我离开。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我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就在这时,刚才在开会的朋友给我回电话问:“你怎么了?”他一定以为是母亲病情恶化了。“有点感冒,热伤风。”我回答。“这个季节感冒了可不容易好。你自己要当心,你要是病倒了,可没人能代替你。”他说。

2012年4月28日

情绪和身体状况都算稳定

年初体检,医生建议我再到医院做个宫颈检查,一直忙来忙去,就把这件事放下来了。最近一周,母亲的情绪和身体状况都算稳定,我决定去趟医院。

挂号、问诊、检查,医生建议我尽快做手术,她保证只是个小手术,十分钟就能完成。而且最好再做个病检,因为这个地方的息肉很容易癌变。折腾了一个下午,回到家,小月已经把饭做好,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除了喝水,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2012年4月29日

病情稳定就是胜利

昨晚去母亲房间看了两次,第一次已经过了十点,母亲还在看电视,小月说下午睡了很长时间,估计这会儿不困。第二次是凌晨两点,母亲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

这些天一直觉得母亲渐渐好起来了。有电话来询问她的情况,我总是乐观地说:“稳定,很稳定。”虽然我心里知道,她在煎熬中度日如年,但病情稳定对她来说就是胜利。有天中午,母亲自己起床走到卫生间,突然看到这一幕的小月,惊喜地说:“奶奶,你病好了,都可以自己起床了。”

夜不成寐的我,带着满身的疲倦站在母亲的床前,听她复述昨晚的情景,好像我是那个每天例行查房的主治医生。淋巴积液充满了她的左侧身体,高浓度的蛋白积液形成一个密实而又坚硬的铁筒,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胸腔,她无法顺畅地呼吸。氧气瓶已经不得不持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氧,但她依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吃力地想象母亲叙述的情景,然后努力地配合她的描述,想要获得感同身受的体验,但一切都显得徒劳。母亲再次解开睡衣的扣子,把肿胀的身体呈现给我,并要我用手去感受她的描述。我照做,但内心有些抵触,就算是现在,我依然不愿意与母亲有肌肤之亲,而这也许是她最希望感受到的。

我再次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母亲一脸从容地交代我接下来该做的事:给她洗澡,协助她排便(她便秘已经很久了,缺少运动、长时间服用镇静类药物都是导致便秘的原因)。然后,母亲再次交代去世后的种种细节,事无巨细,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脑子里被母亲即将服下大量吗啡的情境所占据,我相信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然后,母亲让我给甄叔叔打电话,让他尽快来家一趟。打完电话,她又问林木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一切比她描述昨晚呼吸不畅更让我感到不安。有了上次的经验,林木在电话那头坚决认为:“这不过又是一次预演。”

林木没错,情形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午饭后,看上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甄叔叔来的时候,母亲的状况已经比早晨好了很多。他们在屋里谈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又一次提出选择安乐死,甄叔叔表示只要母亲坚持这么做,他一定会陪在她身边。“我们要尊重她的选择,因为我们都无法代替她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