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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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别走,你们别走(2)

疲惫,我觉得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渴望得到睡眠,我需要用一夜的安眠换得第二天的神清气爽。我告诉自己:“明天还要继续。”但躺在床上依然没有睡意,脑子里依然像一锅沸腾的水。

2012年5月3日

不再提安乐死的事

母亲不再提安乐死的事,照例正常进食,偶尔与我们说笑,可只要我离开,她就很不高兴。我坚持把她留给小月和护士照顾,晚上回家休息。我已经失眠快一周了。

2012年5月4日

高高兴兴地活着才有意思

下午去取活检报告,结果证明切下来的的确只是一块多余的肉。

在路上给母亲买了她爱吃的凉米线,走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四处都是夏天的绚烂与明快。

聊天。吃东西。看电视。来来往往的探病的客人。“能这样高高兴兴地活着才有意思。”小月停下手里按摩的工作,身体还趴在母亲的腿边,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没人向她解释奶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每天都该是高兴的,虽然偶尔想家的时候她会哭一场,想到迷茫的未来也会伤心一阵,但这些不愉快很快就忘了。

很多人都建议我应该在合适的时间,与母亲敞开心扉地聊一聊,“她其实并不完全明白你的感受”。我当然知道,我们彼此都不能完全理解对方,但我认为即便是母女也没有必要百分之百地明白对方,维系我们的应该是爱,而不是理解。可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我在寻找或者等待合适的时间。

“今天怎么没有见到院长?”母亲一直在等院长对于安乐死要求的回复。实际上,我与院长已经达成共识——她并没有真正绝望到要提前告别这个世界,我们不能助她这一臂之力。我含糊其词地应付着,其实我想告诉她:“给死以尊严,是人生的大智慧,但并不只是选择以什么方式结束这么简单。”我没有说。我还是没有说。

2012年5月5日

时间对她还有意义吗?

早上去买了菜,做了炒菜心和回锅肉送到医院。母亲照例每道菜只吃一两口。

吃过饭,小月回家洗澡、换衣服,这几天一直是她在医院陪护。从我进病房起,母亲就一直闭着眼,偶尔睁眼看看我们,偶尔提一两个要求。小月走后,屋里更加安静,这会儿母亲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于是,我拉上窗帘,高原的阳光总是毫不吝惜地把亮和热洒向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然后,我躺在沙发上翻看前两天别人送给母亲的书——《活在当下》。作者是美国一位知名的心理学家,他在六十岁那年突然中风,于是开始了与疾病和衰老的漫长斗争,这本书记录了他对疾病、衰老,甚至死亡的思考。

“你也给我念念啊。”母亲突然说,语气中有种陌生的低声下气的恳求。

我走到床前,坐下来开始念,文字十分流畅,而且第一人称的叙述有很强的代入感。比起《西藏生死书》,这本书更容易被她接受,我想。“同病相怜”的经验或许比麻醉剂有用,比照中人们更能相互理解,生老病死前的平等,让“天涯沦落人”之间有了知遇的温暖,因而不再孤单。

我停下来,看着床上像是睡着了的母亲。我问:“你累了吧?继续念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对话只剩下简单的疑问句和祈使句。“你是不是念累了?我也听累了,停一停吧。”母亲喜欢使用第二人称的句式,这种把“我”放在次要位置的表达让她觉得自己处在“事事以他人为重”的道德高地。此时,在我看来,这句话最核心的部分在于“停一停吧”。我停止了阅读,而且从内心放弃了念书给她听的计划。其实,我本来是想借着书里的内容,能顺理成章地展开一段关于疾病、衰老和死亡的对话,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而且我们之间需要这样一次谈话。我再次放弃了。

重新陷入沉默,母亲仍然紧闭双眼,我回到沙发上,继续读刚才那本书。或许,此刻我们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生命和死亡,但年龄、辈分、人物关系、阅历、见识和生命的价值观阻止了我们之间可能的交谈,我们无法面对面地、平心静气地谈论它,我们只能独自思考和面对。

“几点了?”母亲再次打破沉默。

一天里,这个问题她至少问了三遍。“时间对她还有意义吗?”我被自己心里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今天没有人来看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电视台也没有好看的电视剧。明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

三点钟要吃一次药,这个作息表通常由小月来掌握和完成,她不在,母亲在自己提醒自己,或者是在提醒我。即便小月在,她也不会真的放心等小月提醒她。止痛药已经不只用来缓解身体的疼痛感,还被用来稀释等待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正在消逝的束手无策。总之,身体的感受难以言说,也无法分享。

2012年5月6日

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吃过午饭,母亲说:“明天你把准备好的衣服也带过来吧。”我知道,她今天很不舒服。

院长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四天前,我按母亲的意思去找过她,我们之间进行了一次深谈。我们谈到母亲一生所经历的不幸,谈到母亲面对癌症的态度,谈到母亲对死亡的恐惧。院长最后表示愿意承担临终关怀的角色,虽然她乐观地认为,母亲还有一段相当长的存活期。她甚至认为我应该回北京继续工作,而不是以放弃自己的生活为代价来面对这段日子。她表示,这家医院可以给母亲提供最好的服务。我婉拒了她,但我提议,找个机会我们一起跟母亲谈谈死亡,“只有直面它,我们才能更加坦然地接受”,这一点我们始终一致。

院长用母亲最乐于接受的“先进的”模式来启发母亲对自己身体的认识,这种时候,母亲总是显得开放、包容、积极、乐观。我觉得,某个时刻,母亲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至少,在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她不再说“明天把准备好的衣服一同带来”。

2012年5月7日

没有人知道她正在翻腾着怎样的心绪

与院长的谈话似乎有些作用,母亲要求继续注射胸腺肽,还让我把石斛拿去给她吃,一周以来,除了止痛药她什么都不再接受。

一整天,她看起来依然很不舒服,除了疼痛,也没有任何一种体位能让她觉得舒服。她一直闭着眼睛,在细雨绵绵的夏日里始终无话,没有人知道她正在翻腾着怎样的心绪。

“今晚你别回去了。”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医疗题材的电视剧,几天来,母亲最盼望的时刻就是这部连续剧的开播。我留了下来,小月也很高兴,她没有说自己这些晚上是不是有点害怕,虽然母亲说她晚上总是睡得很香。母亲入院的那天,我把实情告诉了她,她说:“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不害怕。奶奶对我这么好,我要一直陪着奶奶。”

2012年5月8日

别走,你们别走

夜里一直都很安静,护士来了两次,母亲一直都在睡着,没有醒过。

六点起床,母亲还在睡,我把小月喊醒,交代她我要回家一趟。我打算以后就自己陪夜,小丫头睡着了打雷也醒不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大用。

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我打算利用洗衣服的这段时间睡一觉,昨晚又失眠了。以后在医院陪床,睡眠一定好不了。刚躺下,电话响了:“阿姨,你快点过来,医生要给奶奶用一种新药,需要你来签字。”挂了电话,我穿衣服时,电话又响了:“阿姨,院长说,让你快点来。”小月的声音这次更加急促,我听得出来,这么着急地催我过去不只是用药这么简单。“到哪儿了?”电话第三次响的时候,是院长的声音,我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从家走到医院只有两三站地的距离,平时我都走路过去。一进医院,我就看到小月站在楼道尽头的窗户前,逆光的剪影里,是一个成熟少女的侧影。我被医生拦在走廊里,被直接领进办公室,院长和几个熟悉的医生都在,院长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母亲之前就向我们提出过,弥留之际不接受任何抢救。”我点头,我知道这个情况。“现在,你需要在这里签个字,这是必需的程序。”我照办。我只想尽快回到病房,我只想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他们觉得,此刻签字认可比告知病情更重要。

病房里多了几台机器,除了监护仪,别的我都不认识。他们撤走了母亲的枕头,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还戴着那顶白帽子,如果在平时,她一定会说没有枕头不舒服。“你尽快通知需要通知的人吧。”院长说,她的声音是那种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冷静。

我把母亲留在病房,开始打电话。甄叔叔说他马上赶到。林木在西藏五千米的哨所采访,昨天出现高原反应,这会儿正在医院输液。他会乘最近的一班飞机过来,估计傍晚时分能到。其他人是我擅自通知的,我想母亲不会拒绝见到舅舅。还有小谢,她走时一再说,要赶来送母亲最后一程。所有人都在路上。而我能做的只是等待和守候。

这时我才想到小月,她一直站在窗前,我看到她在哭,但没有声音。我走过去,想要抱抱她,可她躲开了。

下午,人陆续到了,舅舅在母亲的耳边喊她,她睁开眼看了看,眸子依然清透。林木来了,也附在母亲耳边说:“妈,我回来了。”母亲再次睁开眼睛看着他。“别走,你们别走。”她说。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一滴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故去

护士不停地和她说话:

婆婆,给您穿衣服,

弯弯手,再弯一小些,

侧个身,好,坐起来。

我却有些呆,只是

小心地将母亲的手

从衣袖里慢慢拉出,

温热的手已经转凉。

母亲突然间就走了,

漫长的煎熬结束了。

我们呆呆地看着她,

没有哭,也没说话。

此后七天,我们将

她火化,送下乡,

按规矩安葬了她。

也就那么一小会儿,

新的一天随之而来。

从此,我们将独自

迎接自己的生和死,

而一切仿佛都乱了。

疲倦如鲜花般盛开。

树荫下,荡秋千,

看花池里邻居们

里应外合地跳着舞。

舞蹈欢快,甚至激越,

超出了他们的年龄。

我们也无一丝悲伤,

只是茫然得无所适从。

林木 2012.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