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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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29)

郁达夫是从上海的报章中知道徐志摩的死讯的。郁达夫大吃一惊。短短的三个月内,面临好友的死讯,这是第二次,加上左联烈士们的死,变故也太大太快了!这一次前面是蒋光慈,后面是徐志摩,都是中国文坛上最有成就的诗人和作家。虽然一个是左翼,一个是所谓右翼,他们都卓有成就。徐志摩是新月社中最少成见的诗人,为人真诚,充满理想主义。他们是同学是朋友,他们始终保持友好,尽管徐志摩的一生是那么短暂。郁达夫永远佩服这朋友的才气,佩服他的助人为乐,佩服他的惜怜穷人,他也深深感激徐志摩对他的真诚的帮助……郁达夫还相信,诗人徐志摩的诗文将是不朽的,他的音容永远定格在他的心中。只是诗人的死太悲壮,太惨烈了!

徐志摩的追悼会在济南举行,徐志摩的一批朋友沈从文、林徽因、梁思成他们都到了。当徐志摩的灵柩运到上海时,郁达夫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一向活泼快乐、热爱生活的徐志摩再也看不到了。他到达徐家看到的只是一具殓好的棺材,也看到诗人的未亡人的痛绝,令他无限伤心。他的心在哭泣,人生难道就是如此短暂么?就是如此悲惨么?徐志摩走了,又一个朋友,一个可亲可爱的朋友走了!

徐志摩的灵柩运送海宁,途经上海时,郁达夫送去了自己的挽联,后来他又特地作了一首诗反映了自己对诗人的哀思:

其一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其二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再难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的心里受到重创,他目睹陆小曼知道徐志摩凶耗后的那种悲哀,又见到她那抚棺痛哭的断肠声容,他大大的起了一回沧桑之感,心中不禁起了一种“今日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感觉。他亲眼目睹徐志摩的好友们的悲哀。徐志摩的死,动人,徐志摩的生也同样动人。他同样怜惜他的死,那常常受人误解的生与死!

郁达夫想到自己。

但他想到这两位老朋友的死后是何其不同!徐志摩死后轰轰烈烈,可蒋光慈是那样默默无闻!他真想哭,大哭一场!他想起自己的二切,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主宰?

徐志摩的死,轰轰烈烈,轰动了整个中国的文坛!上海、北平、青岛各地的文化人,即使是左翼也是一死泯恩仇。许多杂志出了纪念专号,纪念这位死者。但在文坛左翼,真正内心与行动上去纪念徐志摩的,恐怕首推郁达夫了,这也正是郁达夫为人处世的厚道处。

郁达夫是厚道的,在他的心中没有忘记这两位老朋友,之后他先后为他们写下真实的纪念文章:《志摩在回忆里》、《光慈的晚年》、《四十岁的志摩》,那也许是对老朋友的最好的纪念罢。

“九·一八”事变,使上海各界的爱国热情,掀起了一个高潮。****中央号召抗日救国,左联发表“告国际无产阶级及劳动民众”的文化组织书。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暴行,呼吁革命人民奋起抗日,各地师生齐赴南京请愿示威,请缨抗日,在中国的大地上士农工商,一片激情。

上海八十万工人组织了抗日救国联合会。郁达夫也与夏丐尊、胡愈之、周建人:丁玲、傅东华一起组织了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

可******政权在做什么呢?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置民族大义于不顾,继续向****苏区进攻,命令东北军绝对不抵抗,两三个月中,导致东北大好河山全境沦陷!在十月份查禁了二百二十八种书刊,而那些书刊大都是左联盟员的作品!含鲁迅先生的大部分作品,同时又颁发了《出版法实施细则二十五条》!郁达夫不齿于这卖国之尤,对这种卖国行径深恶痛绝。

鲁迅夫妇常来看望郁达夫夫妇,他们的私交更为深笃,情深意厚。

鲁迅是目前郁达夫惟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王映霞对鲁迅夫妇的到来更是快乐有加。亲自下厨做菜,很替达夫赚足了面子。时常来郁家的除了鲁迅、许广平外,还有田汉、丁玲、沈从文等,沈从文自北平来沪必来无疑。

鲁迅先生还带来了好消息,共产党内的一位大人物介入了左联的工作,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瞿秋白。瞿秋白虽受中央排挤,但凭着他的老资格,左联党员很是听从他的意见,左联内部也由于多重原因,大有转变。瞿秋白与郁达夫交往虽不甚多,但也屡屡见面,因为左联在实际上并没有把他当外人。郁达夫心里也非常高兴。他现在也已开始写作,作品就发表在左联的刊物《文艺新闻》、《北斗》上,丁玲自然是左联的人,她是左联五烈士之一胡也频的未亡人。

郁达夫的富阳之行,郁达夫的“背叛”,很使王映霞寒心。她表面上对郁达夫不动声色,但内心非常痛苦。任何精明的女子,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尽管内心怀着对丈夫的不满,而不会在表面和行动上给丈夫以难堪。在局外人的眼中,他们都是模范的一对,郎才女貌:丈夫是才情喷发,妻子是温柔有礼。殊不知有时这一对好夫妻也产生貌合神离的境界。王映霞自然是个精明有加的少妇,尽管她满腹不乐意。但在他人的眼中,这个家庭是那样完美无缺……

王映霞数次写信给祖父,祖父是她的惟一靠山,经验老到,智力超人,虽然是垂垂老矣,但深得她丈夫的崇拜。郁达夫对王老祖父显示了极大的孝心,言听计从,亦为王老当做乘龙快婿。王老爱屋及乌把郁达夫视作孙女第二。但当他接到孙女的信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不过老先生早已有了年近八十年的修为,把一切儿女事看得淡泊了,以为那是孙女夫妇的家事,是正常现象。但屡次接获手书,也感吃惊,终于从杭州赶到沪上。

郁达夫见到老祖父的到来,自是十分高兴。他可万万没有料想到老祖父的不顾年迈来上海为了何事,只有王映霞心中有数。

祖父老了!郁达夫执子婿之礼,他们寒暄了那么多,从沪上谈到南京,从杭州谈到东京、沈阳,自然也不经意地谈到富阳。老祖父还讲到郁达夫的富阳之行,郁达夫大吃一惊,这可是他对谁都没有讲过啊,可老祖父对郁达夫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是那样的清楚!他满脸羞愧!

“五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哦!”

郁达夫满口唯唯。

“还有,你说过,不会亏待映霞,可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郁达夫只有唯唯诺诺,他痛悔,自责,对王老爹爹满脸的愧疚。王老是过来人,一切的经历都过来了,他深知郁达夫这种浪漫文人做事顾前不顾后,王映霞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他必须让郁达夫有某种保证,郁达夫只有一个妻子,而不是有两个。王映霞是当家的良妻,而不是一名小妾。

“我老了,快要黄土没过头顶了,”先生笑笑说,“可是我孙女还年轻,还有三个刚出世的孩子,他们还要生活……”

他慢吞吞地吐出话来,字斟句酌,然后问他:

“达夫!你说应该怎么办?”

郁达夫满脸惶恐,无言以对。平心而论,妻子是温柔的,是自己的不是。妻子那样关心他,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情绪,关心他的版税。

如果没有他和老“爹爹”的提醒,也许至今没有出齐六卷全集以及各种合集用以抽取版税,如果没有王映霞的细心照料,也许自己这个百病缠身的躯壳早已走向天国,或者说依然是一个流浪汉,而妻子是那样关心他!

郁达夫不仅需要妻子,她是他的依靠,其实哪对夫妻不是互相依靠呢?在战场上搏斗久了,他需要以此休整。妻子身边是平静的港湾,扬帆归来,可以躲避风雨,增强绝对的自信……郁达夫悔恨自己的鲁莽,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有良知,有自知之明,他爱妻子儿女。但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在社会上受尽心情不如意的苦楚时,他也就难免焦躁,以酒浇愁,改换了自己的真性了。他的做事往往判若两人了!

郁达夫无言以对,马上写了一纸保证书。以此换取老先生的信任。

那是他此时的心境,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王映霞,包括名誉、版权,还有一切,郁达夫把一纸保证书恭送给老祖父,王老先生也当着达夫的面将信封封好,并郑重地将它交给自己的孙女……

王老祖父为吏大半生,老于世故,一纸保证书并不能杜绝达夫的故态复萌,他要趁达夫悔悟的时候做出具体的保证。郁达夫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既无田地,亦无房产,祖产亦了了可数。郁达夫的半生只有几本书可以抽取版税,别无所有。郁达夫本人其实也不懂什么生计,而王老却在这方面比他懂得多。郁达夫为了表达自己的诚心诚意,这时就是向他要那一颗活蹦乱跳的心也是肯的,但他不知道如何表示自己的心迹,他向先生请教。他们就着茶酒彻夜长谈,从深夜谈到天明——

郁达夫的知识产权,近年来一律转由北新书局出版著作,而定期抽取版税。过去这版权自然是在著作者的名下,每次加印则贴用“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的印花,那是王映霞与女佣的一番工作。如今郁达夫向老祖父当面答应,一切赠给映霞。那原是做过多年宦吏的王二南老先生的拿手好戏,一当版权赠与之后,郁达夫将成为真正的无产者,不怕郁达夫飞上天去。老先生用心实在良苦。

第二天遵照先生的旨意,郁达夫请来了熟悉的律师徐式昌,也请来北新老板李小峰。决心将自己的创作版权一律赠与妻子王映霞。老祖父当然不愿与闻。郁达夫当着徐律师、李老板的面拟就一纸“卖身契”:

版权赠与书

著作者郁达夫愿将所著《寒灰集》、《鸡肋集》、《过去集》、《奇零集》、《敝帚集》、《蕨薇集》、《日记九种》、《迷羊》及译稿《小家之伍》等书版权及附属各书之权益全部赠与王映霞氏。除与出版者重订新合同外,合将此旨证明各书三纸,以一致出版者,一存律师处,一交王映霞收藏为据。

版权赠与人:郁达夫

证人律师:徐式昌

证人出版者:上海北新书局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一月

被赠与人:王映霞

这也许是民国期间的特例,著作人公然出让自己的权益!就是作为证人,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郁达夫失去了作为著作者的一切权益。

无形之中,他们夫妇间有很深的裂痕。

郁达夫当然没有觉得什么,王映霞可是他最亲爱的妻子呀,版权赠与她与给自己有什么区别呢?他当然不知道,其中大有讲究……

老先生如云中鹤,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回杭州去了。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感情纠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切朋友都不太清楚。

王映霞呢?作为一个妻子,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胆子壮了不少。以后公然也偶然离开这个家庭,访问几个儿时的朋友。

他们的感情是和好了还是受到更大的伤害?何去何从?谁也无法预先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冥冥之中,谁是主宰人问之神?

这时,已是一九三二年的一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