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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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毁家诗纪(18)

大的今年已长到十一岁。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之后,应福建公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就是毁家之始。风雨南天,我一个人羁留闽地,而私心恻恻,常在思念杭州。在杭州,当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时来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厅长许绍棣君,就系平时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扰攘中原苦未休,

‘安危运系小瀛洲。

诸娘不改唐装束,

父老尤思汉冕旒。

忽报秦关悬赤帜,

独愁大劫到清流。

景升儿子终豚犬,

帝豫当年亦姓刘。

原注: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团及学校之聘,去东京讲演。一月后绕道至台湾,忽传西安事变起,匆匆返国,已交岁暮。到福建后去电促映霞来闽同居。宅系光禄寺刘氏旧筑,实即黄莘田十砚斋东邻。

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惯,仍返杭州。

在这中间,亦有时闻伊有行迹不检之谣,然我终不信。

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国,我去上海相见,顺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许绍棣夫人因久言不由衷难愈,许君为爱护情深,曾乞医生为之打针,使得无疾而终,早离苦海。

中元后夜醉江城,

行过严关未解程。

寂寞渡头人独立,

满天明月看潮生。

原注:“八·一三”战事,继“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海道,便自陆路入闽,中元后一夜到严州。一路晓风残月,行旅之苦,为从来未经历。到间断后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亲戚家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时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猎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好友,又为浙省教育界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奸淫掳掠,日日见诸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战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伊来闽,伊终不应。

寒风阵阵雨潇潇,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原注:这是在神州王天君殿里求得的一张签诗。正当年终接政治部电促,将动身返浙去武汉之前夜。诗句奇特,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连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龙泉、丽水。到了寓居的头一夜,映霞就拒绝我同房,因许君这几日不去办公,仍在丽水留宿的缘故,第二天,许君去金华开会,我亦去方岩,会见了许多友人。入晚回来,映霞仍然拒绝和我同宿,谓月事方殷来,分宿为佳,我亦含糊应之。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我这才想到人言之啧啧,想到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请他自诀,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远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行正式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天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千里****此一行,

计程戒驿慎宵征。

春风渐绿中原土,

大纛初明细柳营。

碛里碉壕连作寨,

江东子弟妙知兵。

驿车直指彭城道,

伫看雄师复两京。

水井沟头血战酣,

台儿庄外夕阳昙。

平原立马凝眸处,

忽报奇师捷邳郯。

原注:四月中,去徐州****,并视察河防,在山东、江苏、河南一带,冒烽火炮弹,巡视至一月之久。这中间,映霞日日有邮电去丽水,促许君来武汉,我亦不知其中经过。但后从一封许君来信中推测,则因许君又新恋一未婚之女士,与映霞似渐渐有了疏远之意。

清溪曾载紫云回,

照影惊鸿水一隈。

州似瑟琶人别抱,

地犹稽郡我重来。

伤心王谢堂前燕,

低首新亭泣后杯。

省识三郎断肠意,

马嵬风雨葬花魁。

原注:六月底边,又奉命去第三战区视察,曾宿双溪桥畔,旧地重来,大有沈园再到之感。许君称病未见。但与季宽主席等一谈浙东防务、碧湖军训等事。

风去台空夜渐长,

挑灯时展嫁衣裳。

愁教晓日穿金缕,

故绣重帏护玉堂。

碧落有星烂昴宿,

残宵无梦到横塘。

武昌旧是伤心地,

望阻侯门更断肠。

原注:七月初,自东战场回武汉,映霞时时求去。至四日晨竞席卷所有,匿居不见。我于登报找寻之后,始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许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眠,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敢将眷属比神仙,

大难来时倍可怜。

楚泽尽多兰与芷,

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

朱字匀抄烈女篇。

亦欲赁舂资德曜,

度廖初谱上鲲弦。

原注:映霞出走后似欲重奔浙江,然经友人劝阻,始重归武昌寓居。而当时敌机轰炸日烈,当局下令疏散人口,人就和他及小孩、伊母同去汉寿泽国暂避,做了好几首诗,因易君左君亦返汉寿,赠我一诗,中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所以觉得惭愧之至。

犹忆当年礼聘勤,

十千沽酒圣湖溃。

频烧绛蜡迟宵柝,

细煮龙涎沈宿熏。

佳话颇传王逸少,

豪情不减李香君。

而今劳燕临歧路,

肠断江东日暮云。

原注:与映霞结合事,曾记在日记中。前尘如梦,回想起来,还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阜一

戎马间关为国谋,

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

春水方生燕子楼。

绝少闲情怜姹女,

满怀遗憾看吴钩。

闺中日课阴符读,

要使红颜识楚仇。

原注:映霞平时不关心时事,此次日寇来侵,犹以为系一时内乱;行则须乘汽车,住则非洋楼不适意。伊言对我变心,实在为了我太不事生产之故。

十二

贫贱原知是祸胎,

苏秦初不慕颜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饭论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

香残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开日,

愁听人歌缓缓来。

原注: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中之一),叙述当夜事甚详细。当时且有港币三十七万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换购美金取去。

十三

并马洲汜看木奴,

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来豪气吞云梦,

识别清啼陋鹧鸪。

自愿驰驱随李广,

何劳叮嘱戒罗敷。

男儿只合沙场死,

岂为凌烟阁上图。

原注:九月中,公洽主席复来电我去闽从戎,我也决定为国家牺牲一切了,就只身就道,奔赴闽中。

十四

汨罗东望路迢迢,

郁怒熊熊火未消。

欲驾飞涛驰白马,

潇湘浙水可通潮?

原注:风雨下沅湘,东望汨罗,颇深故国之思,真有伍子胥怒潮冲杭州的气概。

十五

急管繁弦唱渭城,

愁如大海酒边生。

歌翻桃叶临官渡,

曲比红儿忆小名。

君去我来他日讼,

天荒地老此时情。

禅心已似冬枯木,

忍再拖泥带水行。

原注:重入浙境,心火未平。晚上在江山酒楼听江西流娼高唱京曲《鸟龙院》,终于醉不成欢;又恐他年流为话柄,作离婚的讼词,所以更觉泠然。

十六

此身已分炎荒老,

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语,

为侬清白抚诸儿。

原注:建阳道中,写此二十八字寄映霞,实亦已决心去国,上南洋去作海上宣传.若能终老炎荒,更系本愿。

十七

去年曾宿此江滨,

旧梦依依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

梦中难觅去年人。

原注:宿延平旅舍,系去年旧曾宿处,时仅隔一年,而国事家事竟一至于此!

十八

千里行程暂息机,

江山依旧境全非。

身同华表归来鹤,

门掩桃花谢后扉。

老病乐天腰渐减,

高秋樊素貌应肥。

多情不减朱翁子,

骄俗何劳五牡耳}}。

原注:船到洪山桥下,系与映霞同游之地,如义心楼之贴沙,为映霞最爱吃的鲜鱼,年余不到,风景依然,而身世却大变了。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实浙江最高教育行政长官之故。朱翁子皓首穷经,终为会稽郡守,古人量似太窄,然亦有至理。

十九

一纸书来感不禁,

扶头长夜带愁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

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原瑟瑟,

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

泪透萧郎蜀锦衾。

原注:到闽后即接映霞来书,谓终不能忘情独处,势将在我不在中,去浙一行。我也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决,顾不得许多了,但在临行之前,她又从浙江赶到福州,说将痛改前非,随我南渡,我当然是不念旧恶的人,所以也只高唱一阕《贺新郎》词,投荒到这炎海中来了。

贺新郎

忧患余生矣!

纵齐倾钱塘潮水,奇羞难洗。

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

耻说与,衡门墙茨。

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

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灭家何恃?

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

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

歼小丑,自然容易。

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

先逐寇,再驱雉。

原注:究竟是我的朋友,他****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要强得多。

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毁家诗记》是郁达夫平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与郁达夫的其他著作一样,充满着率真的情绪。郁达夫把旧体诗提高到一个真正的高度。

在民国年间,写旧体诗的诗人不少,可谁有郁达夫那样的率真与坦白呢?郁达夫以他的不同时期的作品、不同的文学体裁都能轰动于世,受人重视。从《沉沦》开始,《茫茫夜》、《还乡记》、《广州事情》、《日记九种》……他的游记、小品文,他的著作总是充满着自我暴露,自我解剖,而有别于装腔作势、装模作样的任何做法。如今郁达夫的系统创作已进入第十九个年头,他的著作其笔法尽管从稚拙成为老练,从无名小辈,成为文学大师,什么都改变了。但有一点,那就是,他的坦白、哀婉、真率没有变。依然使人的心怦然而动——,在民国时期里恐怕少有像郁达夫这一组诗歌一样令人动容。

《毁家诗记》说明了什么呢?那是诗人的血和泪!二十首诗词披露了诗人自己从三六年春天赴闽到三八年冬天投荒南洋的三年时间里奔波于福建、浙江、武汉、河南:山东、浙东、皖南以至新加坡,间关几万里的种种遭遇,郁达夫的心是灰色的,苦涩的,他曾读到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若干“情书”,他不能忘怀!他虽然有意避开人事,可是他不能忘却,人家在全力抗战,可也有那样的官僚趁火打劫,种种劣迹昭行于天下。《毁家诗记》毫不留情地披露了一切,郁达夫在诗及注中明显是痛恨日本强盗与许绍棣之流!虽然他对妻子的红杏出墙作了全面的披露,而且显得言过其实,真真假假,可那还是余情未了。

郁达夫,尽管他已是成年人,可做起事往往太过于急躁,难免不顾前后,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地考虑前因与后果,这与他激情是一脉相承的,往往没有考虑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他曾经在创造社前期不顾一切离开,为了生存而到北大教书;他也曾不顾朋友的情况写了《广州事情》;不顾一切追求王映霞,包括发表《日记九种》;不顾一切,退出创造社;不顾一切避地杭州;还有他在报上刊登令人伤心的《启事》;不顾一切南来;如今他依然不顾一切发表了《毁家诗记》——

郁达夫南来,夫妻感情本来小有弥补,夫妻的争吵已经减少,王映霞尽管不满于郁达夫的所为,但她也只能决心忍耐,在这新加坡,他们尽管不和,但进出往往是出双入对。王映霞也只有忍耐,如果郁达夫不再……,也许他们还有可以弥合的日子,然而这一来,就是上帝肯帮忙,也是覆水难收了!

郁达夫的诗是悄悄地寄给陆丹林的,王映霞完全被蒙在鼓里。王映霞不能真正摸透丈夫的心。达夫也错误地估计了他的妻子了。王映霞这一段时间是平静的。尽管她想念中国大陆的母与子,可是长天万里莫奈何。她也想休战,再做一次好妻子,好母亲,她的心静了下来,除了做家务事外,她写了一系列的回忆文章,供副刊选用。

丈夫并没有变态。他依然故我,写作,编辑,出席名人宴会,从事公关活动。王映霞虽然心里不轻松,因为她老是想念在浙江的母亲、兄弟与儿子,她只有等待,有朝一日,郁达夫会突然与她一道北返中原。郁达夫沉默了。但对王映霞来说,这一切都很正常,他是作家,又是编辑,他的工作十分繁忙,他要写作,人家也写信来,戴望舒、楼适夷他们都写了信来。二月里他的朋友徐悲鸿还真的从重庆到桂林,又从桂林经广东西江辗转香港,乘荷兰轮直驶新加坡。徐悲鸿在桂林时,接到印度、新加坡请他开展览会的邀请,他亦决心南来。徐悲鸿是一个真正有良心的大艺术家,他决心出国,准备以售画所得的钱捐献给正在遭受日本铁蹄蹂躏的祖国,以尽他一个炎黄子孙的义务与责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在广西住得久了,老是见到那些被敌机滥施轰炸的无依无靠的寡妇与孤儿,以及在战场上杀敌成仁的志士的遗族,对之抱着绝大的同情,他——作为一个艺术大师,决心以艺术报国,他的来星与郁达夫作为一个作家、编辑,正是殊途同归——

郁达夫以十分惊喜的心情迎接徐悲鸿的到来,十年前他们在上海有幸相识,去年在武汉,他们失之交臂,差点成为同事。而这一次他们终于在这海岛之国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