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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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18)

这场风波虽然没有下文,但这却是郁达夫一生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一个开端,据后来王仲瑚回忆,他们分手时还拍了一张全体闹事同学的合影照,又说当时的传单、新闻记事、请愿书大多数出于达夫的手笔,十七岁的郁达夫此时已经是岐嶷不凡,才华出众了。

郁达夫在1918年有自述诗中之自注对此曾记下了苦涩的一句:

“九月人之江大学生预科,住江干革命者半载……。”

之江预科学潮事件,对于郁达夫来说是一件终生挥之不去的事件,一种失望的感觉始终不渝地笼罩着他稚嫩的心灵,恶势力在他那稚嫩的心中投下了深深的暗影,时刻使他想起了反抗,并为此贯穿他苦难而反抗的一生。

郁达夫长大了!

就在这一群学生彷徨的时候,他们得到杭州的另一座教会学校校长的深切同情,那也是一个美国人。是一个另一种形象的美国人,强烈的反差,使郁达夫终生难忘。人生的变化,往往是不可预测的,中途从那一座教会学校开除出来的这一群,说起来都负了该隐的烙印了,可以说是没有学校会接纳他们了,却不料城里的一所中学,也就是石牌楼的蕙兰中学——一所美国浸礼会教会办的中学却把他们当做义士,以极优待的条件让他们进入这一所城内的学校。那个美国校长非但态度非常和蔼,中怀磊落,并且还有着外国宣教师中少有的一副聪明才智的脑筋,那是深得几个同学欢迎和感激的。郁达夫在之江大学不到半年,也在江干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与那些同学经过蕙兰中学,适逢这中学招考插班生,郁达夫把自己的失学经过告之这校长,深受该校长同情,这校长,亲自考核他的成绩,并且破例让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因而郁达夫便在第二年的春天转学到这蕙兰中学,这是民国二年的春天。

这时杭州府中依然还没有上课。杭州府中作为浙江省立第一中学重新开学是在郁达夫东渡扶桑之后。而郁达夫认为现在读书主要是英语的解决,如今,他正式转学蕙兰中学,他是满意的。

但是,很快地,郁达夫又失望了!虽然他钦佩那个校长,可那个教务长是个十足的假洋鬼子,是一条十足的洋狗。他对外国人的奴颜婢膝,谄事外人,令人作呕。蕙兰中学的教育风格与之江大学预科没有什么区别,校内的空气也不太平静,在自修室,在寝室,议论纷纭,最为学生不满的当属来自绍兴的洋狗教务长。学生们背后痛恨这洋狗,并扬言要好好揍他一顿,当然那不过是学生们的气话,没有人去实行的。那种殷勤的礼拜,无聊而无休无止的祈祷,加深了郁达夫的不满。

在蕙兰中学郁达夫学了三个月的英语,觉得还不错,只是他对那种信教的做法实在不太感兴趣,而且他知道那位教务长也是那之江大学的毕业生,后来与那教务长闹了一场,便自动离开了这教会学校。在他看来,这所中学实在还不如之江大学,加上这样一名教务长,也学不到什么,还不如居家自学。

不到两年的时间,郁达夫跳来跳去地换中学,家里的人都说他没有恒心,家里的人又哪儿知道他的心酸呢?他是一个爱好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的管束,对那些课余只能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能看《新旧约全书》的奴化教育,异常地反感,这又如何能管束爱好自由的他呢?杭州现在的几所学校实在都使他非常失望。他决心在家好好自学,跳出这个怪圈,他可以到北京去,也可以到日本去,或者到欧洲去,改变这种现状……

生不逢时,郁达夫生长在这乱七八糟的世界里,绕了一个圈子,如今又回到了这个起点。他失学在家,或者说在家自学。

失学在家,并不使他感到痛苦。郁达夫的精神境界发生了一个剧变,那个万事不专心的毛头小伙子不见了,出现了另一个郁达夫,那是向往自由,向往光明的郁达夫,充满朝气的郁达夫。好在将近两年的负籍读书与居家自学,给他的国文和英语奠定了坚实牢固的基础。他是一棵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他绝望于奴化教育,他相信自己,回乡自学,决不比学校里差,他充满信心,离开了该死的学校,他同样可以成就自己的学业!他内心下了决心:

“牢狱变相的教会学校啊,以后你还能如此压迫我么?”

“我们将比试比试,看将来是你们的成绩好,还是我的成绩好?”

“被解放了,以后便是凭借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奋斗的远大前程!”

天才的决心一下,一种自由、解放、轻松的感觉立即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离开杭州之前,他买了整摞用以自学的书籍回了家。

苦难,对于一个平庸可怜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逾越的万丈深渊,它可以轻轻地葬送他们的一生,使他们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可它对于一个天才来说,是成功的摇篮,奋飞的跳板!一个天才也许会因为慵懒而无所成就,可在逆境中,苦难是磨刀石,也是懒散的克星。

郁达夫重新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小县城富阳,又回到那彻夜江声盈耳的故居。祖母、母亲对于这个异乡的游子不会嫌弃,在这不太平静的世界上,安危系于一家。郁达夫感受到充实温暖。不久二哥也从他的军队返乡,一家天伦团聚,其乐融融,与那种刻板、冷酷、不近人情的教会学校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再也不愿意离开这充满人情味的老家了。

他把自己居家自学的计划一提出来,率先得到祖母的支持,养吾的首肯,母亲沉吟半晌,写了一封信给长子曼陀,长子来信也颇赞成,郁达夫开始了他的居家苦学。

江声盈耳,那是一支生生不息的歌。岁月的流逝,那个胸前一个红肚兜,后脑勺上一根小辫梢的男孩儿不见了,那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虎生生的小子不见了,那个忧郁苦闷的小伙子不见了,如今蜕变为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书生。

近两年断断续续的换中学与居家自学,家里也就断断续续为他订购了一份沪版的报纸。因为他在家自学不能与社会隔绝,应该与外界社会通声气。他家里有家父与长兄的一些旧藏书,一些他新购的读物,以他自己近年的努力,大致不会退步的。他已经学完了三册英文文法,若能刻苦用功,比那种刻板的学习方法自然要好得多。郁达夫满怀希望的喜悦,实在比初上杭州上中学来读书还要紧张得多。

在家索居苦学的生活开始了,亲戚友属的非难讪笑,时时使他觉得难堪,自然也时时使他的信心动摇,希望毁灭;但郁达夫已经是成长中的郁达夫了,受到外界的不了解他的讥讪之后,当然产生了一种反抗心理,如果人家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不进学堂去读书”,不管他是好意恶意,他总以“家里已经没有钱再供他浪费”的一句话回报他们。有几个满怀好意,劝告他“在家里闲着终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时候,他总以一句“现在正在预备,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学”的一句话来作答。实际上,郁达夫这两年断断续续的上中学与居家自学对他终生思想的形成,有一个无可争论的事实,就是扎下了根,向往自由、独立,甚至闲情逸致,不受太多的拘束,在以后的创作、思想风格、学习方式上都打下终生的烙印。

家乡的小楼里,郁达夫充满着信心,身心愉快,读尽天下书。疲乏了,到江边,阅读那时刻变化的山水图画:钓船、水鸟、摇曳的苇丛、洗衣妇的倩影、水乡瑰丽的景色,美不胜收。周日,他最好日子,他翻阅“自然”与“社会”两本大书。他有时信步来到富春江畔,沿江上溯,或者说徒步顺流而行,富春江两岸,青青的芳草,袅袅的垂杨,梅花过后,桃李乱开。有时他登上这富春江第一山鹳山,步人春江第一楼,他们家的松筠别墅,远望春江,江天一色,白帆点点,山穷水远。有时他走到北门外的田野和西门外的村落,他亲眼看到农民的辛苦劳作:牛的犁田、稻的播插、水车沉闷的歌声;他亲眼看到农民的农舍,小小的茅草房,居住着六七口人家;他亲眼看到古老的磨坊,发出了沿袭几千年的水车轮的扎扎旋转;他目睹了农民的衣食不周,面黄肌瘦的可怜相,他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他耳闻目睹农民的现实:荒年农民行乞度日,丰年谷贱伤农,而中时八节,农民们还用一年所得的大部分血汗钱去孝敬佛祖,求神问卜。

啊,农民!郁达夫发出了衷心的慨叹,他憎恨这现实,兵荒马乱,地主军阀的掠夺。每天他从报纸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东三省疫病流行,窃国大盗袁世凯野心勃勃,陕西、河南蝗灾严重!山东、山西天旱无收,长江沿岸水涝成灾,上海租界纸醉金迷。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那是杜甫笔下的忧郁。有时他甚至觉得李白笔下的“直上青天揽明月”多少是有些荒唐!

阴郁的影子袭击着他。在他的心灵中发生着突变,诗人的调子变了,他从那种歌咏伟人的气氛中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田园风格的诗歌,这种诗歌弥漫着凄凉的低调,那是与黄仲则“九月衣裳未剪裁”

那样的呼号。内心的寂寞,丑陋的草房,荒村野冢,凋零的悲秋,枯焦的禾稻,病态而面有菜色的饥民。当然,兴之所至,从他的笔下也流露出对夕阳、烟村、流水、叶荷的喜爱,像一些封建才子一样,他喜欢舞文弄墨,他的本质与两当轩的主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的心不能自己欺骗自己,越来越焦躁了,愈来愈孤寂愈来愈孤苦伶仃的感觉,充塞着他心房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心彻底地垮了下来。他愈来愈沉不住气了,他恨不得插翅飞出春江边的这一座小楼。

他不再是仅仅对于金鱼缸感兴趣,对于蛇鼠感兴趣的小毛头了,他是见过世界的鸿雁,不是居家自乐的土拨鼠。在那一边,整个中国的天空下,每天都产生多少的事情,可他自己却生活在这闭塞的山乡小县城中,在这落后的小小城镇中过着书斋的生活。

走出书斋去,到上海去,到北京去!那里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就是郁达夫那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