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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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毁家诗纪(34)

当天晚上,他们就到了保东村,这里是一个临海的小村,在苏门答腊的东岸。这人对这些来自祖国又来自新加坡的祖国文人,十分热情,殷勤,他们松了一口气。于是这六口人便在这里暂住下来,住所就在主人陈仲培的隔壁。

这保东村是一个尚未开辟的荒村,前面有一条小河,附近是远未开发的原始森林,热带雨林古木参天,地势十分幽静,全村只有两三家华侨,此外都是当地的土著印尼人,可以说,如果局势不起突然变化,在这里突然来了这六个人,也是神不知、鬼不觉。郁达夫、胡愈之一行对此时此地保持了相当的乐观,他们认为联军撤退到爪哇之后,可能增援反攻,也许可以重新攻取新加坡,至少认为这一支部队在爪哇支持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他们打算找一条安全的路,走到爪哇,然后再搭船渡过印度洋是不成问题的,或者在爪哇当地帮助当地华侨做些工作也好,因为在爪哇一带华侨特别多……。他们一边做暂时居住的打算,一边打听如何找船去爪哇。

郁达夫在初抵望嘉丽,第一次与陈仲培见面时,即赠他一诗。郁达夫那时连他的名字都还不十分清楚,以为他是姓陈名长培,感谢他的相帮:

伶仃绝似文丞相,

荆棘长途此一行。

犹幸知交存海内,

望门投止感情深。

初抵保东,在这近乎原始的山村海边,他们与外界的交往几乎隔绝,陈仲培依然时去望嘉丽,但消息也不灵通。因为分州府已经撤离,他们只有从收音机里听到爪哇来的联军的信息。

原始森林的景色十分壮丽。保东地方到处是高可十余丈的阔叶林,几乎把太阳都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成群结队的苏门答腊猴子攀援其间,潺潺的小河,流水叮冬有声,映着倒挂着果子的婆娑的椰林,偶然划过只只独木舟。在这椰林里,他们还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鳄鱼在懒洋洋地晒太阳……

郁达夫对赤道线上四季如夏的环境都觉得十分新奇。如果不是这战乱的世界,如果是一个旅游团体,他该是多么心旷神怡。可是他们是流亡者,是离乱中人!

为了适应生活环境,郁达夫他们一边打听去爪哇的道路,他们还学习印尼语。这里的条件颇好,陈仲培一家完全精通印尼、汉、马来语,只是此时此际,那种离乱之情,何以言表?

他想起很多很多的朋友,国内的在重庆、桂林、昆明,还有在苏皖浙、延安诸地的朋友,消息全无,书信难通。还有,他的儿子们,侄儿女们,他的二哥一家如何?在哪里?更使他难以忘记的是他的女友李小瑛,她究竟如何了?他每天差不多从广播中听到这个好友的广播,心潮起伏,他每天写成一诗,而这些每天写成的诗由胡愈之后来带回祖国,那就是郁达夫最后期的作品,也就是郁达夫的《离乱杂诗》一共十二首:

又见名城作战场,

势如垒卵溃南疆。

空梁王谢迷飞燕,

海市楼台咒夕阳。

纵欲穷荒求玉杵,

可能渴望得琼浆?

石壕村与长生殿,

一例钗分惹恨长。

望断天南尺素书,

巴城消息近如何?

乱离鱼雁双藏影,

道阻河梁再卜居。

镇日流亡怀祖逖,

中宵舞剑学专诸。

终期舸载夷光去,

鬓影烟波共一庐。

夜雨江村草木欣,

端居无事又思君。

似闻岛上烽烟急,

只恐城门玉石焚。

誓记钗环当日语,

香余绣被隔年薰。

蓬山咫尺南溟路,

哀乐都因一水分。

避地真同小隐居,

江村景色画难如。

两川明镜蒸春梦,

一棹烟波识老渔。

今日岂知明日事,

老年反读少年书。

闲来蛮语从新学,

鲰隅清池记鲤鱼。

谣诼纷纭语迭新,

南荒末劫事宜真。

从知邗上终儿戏,

坐使成阳失要津。

月正圆时伤破镜,

雨淋铃夜忆归秦。

兼旬别似三秋隔,

频掷金钱卜远人。

久客愁看燕子飞,

呢喃语软泄春机。

明知世乱天难问,

终觉离多会渐稀。

简札浮沉殷羡使,

泪痕斑驳谢庄衣。

解忧纵有兰陵酒,

浅醉何由梦洛妃?

却喜长空播玉音,

灵犀一点此传心。

凤凰浪迹成凡鸟,

精卫临渊是怨禽。

满地月明思故国,

穷途裘敝感黄金。

茫茫大难愁来日,

剩反微情付苦吟。

犹记高楼诀别词,

叮咛别后少相思。

酒能损肺休多饮,

事决临机莫太迟。

漫学东方耽戏谑,

好呼南八是男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

愁绝萧郎鬓渐丝。

多谢陈蕃扫榻迎,

欲留无计又西征。

偶攀红豆来南国,

为访云英上玉京。

细雨蒲帆游子泪,

春风杨柳故园情。

河山两戒重光日,

约取金门海上盟。

飘零琴剑下巴东,

未必蓬山有路通。

乱世桃源非乐土,

炎荒草泽尽英雄。

牵情儿女风前烛,

草檄书生梦里功。

便欲扬帆从此去,

长天渺渺一征鸿。

千里驰驱自觉痴,

苦无灵药慰相思。

归来海角求凰日,

却似隆中抱膝时。

一死何难仇未复,

百身可赎我奚辞?

会当立马扶桑顶,

扫穴犁庭再誓师。

十二

草木风声势未安,

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

楫指中流转道难。

天意似将颁大任,

微躯何厌忍饥寒?

长歌正气重来读,

我比前贤路已宽。

哀婉愁绝的律诗,正是他内心无比苦闷的写照!回肠九转,对月思伊人,伊人在水一方!他能忘记他的女朋友一李维小姐么?

是有十多天没有见到那个善解人意,心灵相当,那个呢喃儿女语的年轻女性了,那个温存、体贴的女友。郁达夫的心是凄苦的,是悲戚的,这该死的帝国主义的战争哟!

是宿命么?

郁达夫对命运介于似信非信之间。他的一生有太多的坎坷,难免对人类命运产生怀疑。但如果真的一切都是宿命,人生又何必去拼搏呢?郁达夫的一生充满了离奇的色彩,命运对于他来说从不眷顾,命运从来眷顾那些中人资质的家伙!郁达夫才气横溢,心中有太多的不平,不平则鸣,一鸣惊人。这个世界最不能容忍的是你的才华比别人好,比别人有名气,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个穷笔杆子有太多的牢骚。一个攀附权贵而平庸的人士最易博得别人赞赏,一个有穷酸气的迂腐书生,哪一个独裁者不嗤之以鼻呢?历史上又有哪个爱发牢骚的才子不为独裁者所遗弃?屈原、司马迁、蔡邕、李白、杜甫、陆游、辛弃疾、方孝孺……,即使到了民国,又何尝不如此?鲁迅先生不是如此吗?郁达夫对当局的牢骚比别人多一万倍,尽管他的爱国之心也比别人强一万倍,他的才气呢,自然是大多数的人无法望其脊背,那就更加为人所忌恨了!

历史只眷顾那些文才平平又不失时机与独裁者言谈投机的人。郁达夫与生俱来,对那些无法无天的国民政府独裁者有太多的不满,总是怨声载道,悲天悯人,烦恼有加,如何能博得当局的好感?如果郁达夫也能像政学系的货色一样遇到北洋军阀则为北洋军阀唱歌,遇到委员长就为委员长鸣锣开道,怕不早就成了当局的宠儿了,怕不早就五子登科,用不着这样颠簸于道上,出入于是非困境之中。郁达夫难道少认识这样的人么?张群、吴稚晖、朱家骅、王世杰、张道藩、戴季陶……还有那个该死的小丑许绍棣……

郁达夫一向不讨当局的喜,他是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家,具有独特思想。可正是这样,他才落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报国无门!才落得妻离子散、母死兄亡、避难南荒……。郁达夫自从他出道以来,已经从来没有过这么充裕的时间去总结半生的经历,在这半生中,他得到了什么?而失去的实在太多太多!他已经失去了家国,失去了娘亲,失去了职业,失去了长兄,失去了爱妻,失去了儿女,如今又失去许许多多的朋友们,失去了他的最最亲爱的情人,他的女友……

他已经到达了苏门答腊,只要横跨苏岛内地,与爪哇仅仅一水之隔。他知道要横跨苏门答腊内地的原始森林,再找一条船渡过不太广阔的海峡,他就可以到达爪哇,来到他那牵挂着的李小瑛的身边。他知道,他的女友同样想念他,她想起的是他们临分手前她的谆谆劝诫,友爱叮咛。他如何能忘记他们一起自由自在地穿插在新加坡的椰林海滩呢?他更加不能忘记的是他们在中吝鲁路二十四号书房中的温馨。他做梦也想有一天像范蠡一样载着他的李维小姐泛舟于三江五湖……。

可如今由于万恶的日寇再一次南侵,又一次拆散了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破镜何时才能重圆呢?他盼望着巴城能突然来一封书信,可是这战乱时期谈何容易?他想得真多,杜甫的《石壕吏》,唐明皇的《长生殿》,不都是离乱所致么?蓬山咫尺。他不能见到他的心上人……

他只能从广播中听到他的女友李小瑛那优美熟悉的广播声音,他真希望能立即到达爪哇,找到他亲爱的情人,因为她是他生活的希望——

六个人,因为战争与荷兰人的刁难,一起生活在保东,他们仰仗着这善良的华侨陈仲培。当然尽管主人家是那样好客,可他们实在过意不去。他们在此暂避,过着比陶渊明更加避世的生活,如果日寇不再侵略荷印,他们的保东可算是世外桃源了。

郁达夫、胡愈之、王纪元、邵宗汉、张绿漪、沈兹九六个人,此时此际对战局还非常乐观,他们满以为英荷联军撤离到爪哇以后,还有可能增援军队,对日寇实行反攻,至少联军在这千岛之国的首府爪哇坚持几个月不成其问题。所以他们打算找一条安全的路,走到爪哇,首先是横贯苏门答腊。因而他们到处托人打听,用什么办法可以找船到达爪哇,再从爪哇搭船到印度回国。

可是他们的这一梦想很快就落了空,到了三月九日,他们完全陷入绝望之中。那天晚上,他们从收音机中听到爪哇荷印总督向日军投降的消息,爪哇已经沦陷,他们已经没有可以走出这危险是非之地的路了。而且保东一带风声骤紧!日军早晚要来接管。六个人一起居住在陈家,目标太大,对陈家来说也极为不便,他们在当前形势下,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不做长期隐居的打算,商量了几天以后,决定将六个人分成两批,找两处冷僻地方,改换姓名职业,隐藏定居下来。在荷属印尼不比祖国如鱼得水,但好在南洋一带到处有华侨,可以隐居,那时来自于福建、广东的华人多如过江之鲫,先后至此谋生……

郁达夫自告奋勇,首先与王纪元前往彭鹤岭——一处海边的小村子,据说那边也有华侨,与陈仲培的关系还不错,“他乡遇故知”也未始不可能。临行前,郁达夫写了一首诗给主人陈仲培,是那前面《乱离杂诗》的第九首。

彭鹤岭比保东更偏僻,更蛮荒和原始。华侨陈金绍先生就住在这里,陈金绍先生也非常热情,他从陈仲培那里获知郁达夫他们的情况。

荷印的华人与新加坡的华人一样是对抗日的文化人非常景仰的,而且这些华侨大多来自于闽粤一带,文化水平不高,却十分热情。陈金绍先生不仅接纳了郁达夫与王纪元两人,而且还帮助他们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首先他们从陈先生的店中挪了一些货色放在店面,作为掩护。

郁达夫在这里改了名,称为赵德清,而王纪元改名为汪国材,做他的伙计,那个村庄只有数十户人家,还有几个华侨家庭。彭鹤岭是个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小山村,古木参天,当然物价低廉,他们两人把剩下的几百元逃难费,拨出一部分买了米藏起来,准备过长期的隐居生活,他们开的小小副食店完全是掩护的性质,卖的是一分钱的盐,一两的椰油,一小块“吝来煎”(臭虾酱)。两个突然出现的老板、伙计不会讲闽南话,印尼话的口音又不准确,东西又卖得十分便宜,引起当地一阵小小的轰动,货物很快就卖光。陈金绍十分热情,有时与他们举杯同饮,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个人在开店之余,由王纪元劈柴做饭,郁达夫呢?有时只洗洗碗。他们吃的是蕃薯叶,喝的是腐叶水,那完全与诸葛亮卧居隆中没有什么两样。郁达夫何时这样生活过?他又什么时候生活在这种蛮荒的原始森林中?生活之苦并没有使他们忘记家仇国恨,也没有忘记他心中的爱,他写出乱离杂诗中的第十一首:

千里驰驱自觉痴,

苦无灵药慰相思。

归来海角求凰日,

却似隆中抱膝时。

一死何难仇未复,

百身可赎我奚辞?

会当立马扶桑顶,

扫穴犁庭再誓师。

胡愈之与他们是有联系的。胡愈之与邵宗汉、沈兹九、张绿漪作为第二批迁移到巴塘岛的一个“木廊”(伐木场)里,那地方只有一家“木廊”,而且正是陈仲培先生经营的,除了六、七个苦力外,并无人烟。这是相当安全的,他们买了些粮食,过着一种接近原始的生活,自己种菜、捕鱼解决生活,这里与彭鹤岭仅仅一水之隔,但为了安全他们却不敢经常往来。

在这原始森林中,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安全,原来,外界的形势发展太快。爪哇英军投降,“昭南岛”的日本政府派了李玉荣、王铁汉两个人到石叼班让,住在华侨林建达先生的宅中。他们是奉日本宪兵部的命令,而“邀请”一些华侨侨领回到新加坡去。被邀的名单中列有福建籍的十余名著名侨领,第一位就是陈嘉庚,此外是抗战联合会的李振殿、刘武丹、唐伯涛等先生,陈嘉庚是从另一条路逃入苏门答腊内地,所以敌人并没有发觉,唐伯涛已经凭他的证件经印度回国,而其他侨领却一一被发现,特别是李振殿、刘武丹、周炳炎、颜世芳等四位侨领被送回昭南岛,后来被拘禁在中央警察署,惨遭日本宪兵毒打,在狱中吃了四十天的苦头,之后才由伪华侨协会保释——那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