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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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望断斜阳人不见(5)

在巴耶公务一带,一个富商,要找一个妻子,是非常简单,也非常容易。那些穿着荷兰装讲着马来语的“娘惹”多的是。而且只要有钱,老夫少妻本来就不是问题。一段时间的生活,郁达夫深知这一点,因为郁达夫急于要寻找一个“内助”,张紫薇也自告奋勇。

但郁达夫不同,“赵廉”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是一个大大的侨商,当地马来人印尼人,觉得他高深莫测,人们敬畏他,敬畏他的会说日本话,敬畏他当过日本宪兵的翻译,更有的人敬畏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苏西人的女儿当然要结婚,但他们不想将女儿嫁给一个身份不明确的人。

郁达夫要结婚,巴耶公务的姑娘害怕,有的是自惭的心理,一个不认得字的女儿家嫁给大知识分子,她们不敢妄想。她们更害怕,有一天,与这赵大人结了婚,而自己却成了活寡妇,赵先生会一去不回来——

所以别人结婚非常简单,而郁达夫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郁达夫到巴东与张紫薇交往,少不了是吃饭,宴会。经常出席的一个姑娘,郑姓。郁达夫对她竟以干女儿相称,为人温存而懂得情趣。那是张紫薇先生未入室的弟子,郁达夫非常喜欢她,所以后来他在宴友时也就少不了请她吃饭,那意思当然只有郁达夫与他的朋友知道,有时也就少不了常去找她。但那终究是偶然的,一个年轻的小姐,一个虽然是实质的假冒包换的大文学家,谁知道有没有缘分呢?

一个午后,他们一起去找这位郑小姐,只因缘浅,郑小姐不在家,刚刚想退出这家门,天空中下起雨来。这张先生忽然动了灵机,这郑小姐的后邻是一位混血种的姑娘,是一位华侨女人与一位荷兰籍的欧人所产,张紫薇便提议到后面去坐坐。“后面是谁呢?”郁达夫听着张氏的解释,马上说:“去,去!”

恰好混血的姑娘在,她的母亲也在。那混血姑娘刚刚从浴室出来,姿态的确很美。尤其是当郁达夫知道她是荷兰人与中国人所生,这种身世在日寇统治时期,是最可怜的,甚至于连华侨的地位都不如,简直是“惊弓之鸟”,那楚楚动人,小鸟依人的模样,更使人倍觉怜悯。郁达夫是富于感情色彩的诗人,那种心情的确不是一般的同情,他在一派正气下,摸出一张“赵廉”的名片,写了几行日文,留给后来检查的宪兵,请予同情,不可骚扰,并取出十盾钱给混血姑娘的母亲。随着雨止了,他们离开这可怜的家,身后传来“谢谢”的声音。

离开这一家,郁达夫非常同情,他对张紫薇说:“我们请她们吃饭?”

张紫薇不以为然地说:

“算了吧,她是与荷兰有关系的人,别人见了会产生误会吧。”

郁达夫无话可说了,也就算了。但张紫薇后来听说,那张名片确实帮了她们的大忙呢!

郁达夫迄今还无固定的对象,但他在巴东一带认识的人还不少,郁达夫对张紫薇说他还想去找一个马来姑娘。张无异议地去了,走到市外的一个南侨油厂附近一间马来人的房子,张并未见到有什么马来姑娘,只见他与一位马来女人谈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却见远处飞来一阵阵“端——端——”的呼声,这端是Toeam即大人的意思,原来正是郁达夫要找的那个女孩子。而张紫薇也有些认识,是过去在“海天旅社”见过午夜与郁达夫在一起的女孩子。张紫薇有些反感,怎么达夫先生尽找这样的女儿家呢?张紫薇当然不知道郁达夫的难处。郁达夫本意是回去谈谈,但张紫薇却以“地点”不妥为由向郁达夫说:“不早了,改天再来吧。”结果是郁达夫接受了朋友的忠告,而给了那姑娘一叠钞票。

他们走了,那马来姑娘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

郁达夫开始物色女性,不是由于浅薄,而是为了摆脱疑虑,摆脱宪兵的纠缠,像一个富家。他曾经对日本宪兵编了那个履历,他是一个富商,经营古董生意。妻子已经死了,在国内还有两个儿子。战争使他被马来印尼人所抢,而现在一切危机都过去了,依然不成家,那不是明摆着使敌人怀疑吗?日本宪兵不懂南洋风情,不懂华侨、马来人的心理,不懂荷兰语、马来话与华语,的确是一批蠢货,但他们还不至于蠢到不会思考问题,郁达夫依然是郁达夫,他的外表依然是浪漫蒂克,本质依然是清教徒一个,他所做的一切不为别人所理解,包括他的朋友、前妻,甚至敌人,郁达夫只像他自己——

有一个晚上,在巴东市的一个小饭店里,郁达夫与这张紫薇一起吃饭,那是一个华侨开的一个饭店,郁、张说笑,引起一个饭店主妇的注意,这老板娘听说郁达夫要娶一个“娘惹”,便自告奋勇地要为郁达夫——赵廉先生保媒,并且约定:“等一下看人。”

灯光是暗淡的,饭店是幽静的,仿佛整个巴东市都显得冷漠,惨淡,但是他们不能走,他们有约在先。等了好一阵,老太婆带来一个肥肥的姑娘,由后门走进来。一进来就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穿的正是一件荷兰装,短发是烫过的,不会讲国语,只会讲马来话。不过,并不蠢笨,与她谈起话来,不太爱答应。问了几句话以后,她索性站起来,依然从后门出去。这使郁达夫与张紫薇都老大无趣。做媒的老太见姑娘走了,颇有点歉疚之心,但又无法把姑娘叫回来,回来也不一定有好面孔,就约“明天回话”,郁达夫答应了,就走出了饭店。张紫薇颇知道郁达夫的心理,因为他好几次对他说过无人看家。况且在日本人眼中,一个富商大人的洋房里没有一个主妇,难免起疑心,所以不管怎样总该有个女人点缀在他的洋房里才像个样子。所以郁达夫出来问张氏的意思,张紫薇便对郁达夫说了:

“这女孩子倒不错,身体也蛮结实。”

郁达夫也很以为然,把她称为饭店西施,他郑重地说:

“那么,我明天回巴耶公务去。这里的消息如何,你写信告诉我。”

可看来,这饭店西施与郁达夫也没有缘分,郁达夫去后,一天,两天,一过就是好几天,都没有好消息。在张紫薇毕竟有点脸嫩,不好意思前去探问,只得耐心等待那老太婆的回话,谁知那回话竟没有来。却在此时他接到郁达夫从巴耶公务寄来的一个短简:

紫薇兄:

……饭店西施,若无回音,亦乞置之,因此间又一公案,或可以成眷属,当较巴东小姐合适也。匆告,顺颂财祺!

弟赵廉敬启

七月十一日

这真使张紫薇大大的释然,因为他不知道这饭店西施何以没有回音。

.郁达夫回到巴耶公务,他已经要去经营自己的生意,这时的赵豫记酒厂依然有那么一批文化人,无非是金子仙夫妇、张楚琨、汪金丁、杨骚、高云览、方君壮、包思井……那一批人。当然也有一批华侨华人朋友为郁达夫物色女人,可惜此事也没有成功。一位姓沈的女士为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一位年纪已经三十岁的李小姐。这李小姐曾受过荷兰教育,也曾充当过荷兰学校幼稚园教师,可以说是家声清白。从巴东来的张紫薇却认为不太合适,可郁达夫却一见中意,这朋友当然觉得不好说什么。郁达夫是一见中意的,并邀请张紫薇夫妇与沈女士等同在巴东的荣生酒楼会餐,席间兴致勃勃,直到八点钟才散去,这在巴东是一件绝不容易的事。巴东小姐结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先来一个交换戒指,然后才拿一件男人的衣服到女家去,经过这番手续,便可以走同行,坐同车,一起看戏。……至于结婚日期,最后才决定。可这天居然未交换戒指,交衣服,即在酒楼会餐,真是巴东的创举了……

不过,遗憾的是,这婚事又没有成功。

郁达夫非常失意,在婚姻问题上,他的难民朋友,谁都帮不上忙,这在他心里是清楚的。老实说,这些朋友连郁达夫何时,为什么去巴东班让也不清楚。郁达夫只是想有一个平静的家。他以前早就向他的流亡朋友说过,他需要结婚。现在郁达夫对女人没有别的高深的要求,只要一个能料理家务的女人。

有一天,郁达夫又去了巴东,找到在校的张紫薇,对他说:“今天我要订婚,你去一下。”这使这位朋友大为惊奇,他可是不知道郁达夫有了新的对象啊!“是谁呢?”

“老吴介绍的。”

“哪个老吴?”

“武吉丁宜的海天主人。”

“好的,我一定去。”

不错,郁达夫的这一次订婚是由吴元湖——武吉丁宜的海天旅馆主人介绍的。参加订婚仪式的就有吴君与巴耶公务郁达夫的朋友曾玉印,再加上张紫薇等几个人。至于新娘是什么人,.张紫薇也是不清楚。

有的说是姓陈,有的说是姓何,有的说是某校总理哥哥的女儿。这件事不要说是张紫薇,就是面临订婚的郁达夫也有些莫名其妙,好在他的结婚,本来就是有掩护作用的,在这时节又有什么寻找答案的必要呢?新娘本姓何,又被陈姓抱养,叫陈莲有,而在结婚那天,又改为本姓,叫何丽有,又是郁达夫起的名,就像把兰坡称名孙荃一样,叫何丽有,是取“何丽之有”的意思。

郁达夫、曾玉印、张紫薇,在荣生旅馆里干等,不久,作为介绍人的阿吴来了,于是一起到了女家,坐了下来,一切都是巴东式的程序:预备了茶会,摸出一个金戒指给介绍人阿吴,这时新娘出现了,一个“楚楚佳人,健健硕硕的身子,便出现在眼前了”。茶会散后,订婚之礼也就宣布完成,等待着的便是“结婚”。

郁达夫是异常孤独的,终生孤独。就是到了苏岛的巴耶公务后,这种感觉尤甚了。他痛恨大陆的国民党,痛恨使他国破家亡的日本军人,痛恨那些政客、军阀、法西斯。他极需要朋友,但他又有莫名的悲哀。

当他在宪兵部做了通译之后,他更加觉察到这种孤独。在宪兵部,他不能说出真情实感,只能谈论风月,还有点像机器人。但他发觉朋友们有秘密组织,也明显避着他,他失望,但他能够理解,非常时期么!在创造社,左联时期,他就有过一种不被信任的委屈。但现在他太理解了。只是他感觉到双倍的苦痛,他本是个有双重和多重人格的人,这时也显然有了双重和多重的苦痛……。他依然与胡愈之他们往来,但无疑他约束自己,压抑自己,他是孤苦的。

一九四三年的九月,预备做新郎的郁达夫便由多山之国的巴耶公务乘火车到达巴东住他自己的荣生旅馆,阿吴吴元湖是他的助手,在荣生旅馆的客厅上,预备结婚之日,大开筵席。婚期的前一日,郁达夫便草拟了这么一张结婚证书的稿子:

结婚证书

男 赵廉

原籍 福建

年四十岁

女 何丽有

原籍广东

年二十岁

右二人于昭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

在巴东结婚,因在战时,一切从简。此证

证婚人:吴顺通

介绍人:戚汝昌

吴元湖

昭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

一切都准备得很好!证婚人就是巴东的侨长吴顺通。郁达夫将自拟的证书抄了两遍。他与张紫薇商量了请客事宜,可说是请到巴东侨界的精英。当然他没有请巴耶公务的朋友,因为不太方便。他们并没有举行什么隆重的仪式,只是事前在来客就餐时宣布一下,然后将证书发给新郎新娘即可。张紫薇参与其事,非常之完满。新郎的门上一道红彩,上书结婚二字,窗外排满花篮,插满鲜花。

赵廉先生——郁达夫准备好了要结婚的,应该说他是充满着诚意。

但其实在仪式开始之前,他还在与几个朋友打麻将。经陈君——某校总理的数度催促,才起身换衣裳,他哪里真的有做新郎的情趣呢?他只是要有一层保护色。

客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与新婚的妻子。新婚的妻子绝对不能算美,但她也太可怜了。这个只会讲马来语,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娘惹,这个被叫做陈莲有的侨生姑娘,芳龄仅仅十八岁。而郁达夫此时却已经是四十八岁的高龄了。那结婚证书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把自己改小了八岁,把妻子的年龄加上两岁,但他们还是相差一倍!仿佛那样相称一点。而且他自己的名字、籍贯通通是假的。他们现在还是一对老夫少妻呀!郁达夫在这新婚之夜,想得很多很多,想得最多的是这十五年来的遭遇,想得最多的是《毁家诗纪》!

新婚的妻子沉沉睡去了,只见洞房花烛。郁达夫能忘却这乱世飘零的身世么?他忘不了,国民党的政客,日本法西斯使他破国亡家!

《毁家诗纪》的一幕幕,就在他的面前,那是他的血泪流淌,那是亡命哀歌!那也是他的奇耻大辱!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孩子,他的美丽的前妻,他的故乡,他哀伤的故国!他忘不了自己手制的那一束《毁家诗纪》:

敢将眷属比神仙,

大难来时倍可怜。

楚泽尽多兰与芷,

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

朱字匀抄烈女篇。

亦欲赁舂资德耀,

戾廖初谱上鲲弦。

——《诗纪之九》

并马洲汜看木奴,

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来豪气吞云梦,

惜别清啼陋鹧鸪。

自愿驰驱随李广,

何劳叮嘱戒罗敷。

男儿只合沙场死,

岂为凌烟阁上图。

——《诗纪之十三》

戎马间关为国谋,

南登太姆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

春水方生燕子楼。

绝少闲花怜姹女,

满怀遗憾看吴钩。

闺中日课阴符读,

要使红颜识楚仇。

——《诗纪之十一》

犹以当年礼聘勤,

十年沽酒圣湖溃。

频烧绛蜡迟宵柝,

细煮龙涎流宿薰。

佳话颇传王逸少,

豪情不减李香君。

而今劳燕临歧路,

肠断江东日暮云。

—《诗纪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