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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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望断斜阳人不见(9)

日本宪兵部在巴耶公务设立了分部。他们又一次看上了郁达夫的洋房,那所十分堂皇漂亮的小洋房,小巧玲珑,并且有一个特别的厨子,日本宪兵在吃喝之余,将这房子也占了去。虽然是“另外指定了一间房子”给达夫住,一向被日本宪兵恭维为赵桑的郁达夫至此也毫无办法,只得搬了出来,蛰居到那间被指定的店铺式的房子里。当张紫薇第一次应邀从巴东赶到巴耶公务的达夫的家中来时,一片混乱——书、家具、艺术品,一切都非常不和谐。一切都还未安置妥帖,这是郁达夫一个月来的第二次劫难,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这些宪兵是希望通过郁达夫的搬家来侦查郁达夫也就是赵廉赵桑是不是抗日组织的魁首……

赵桑赵大人的地位显然受到威胁,可郁达夫只能逆来顺受,好在他的朋友们都已经安全地转移了。郁达夫显然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孤立,连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也没有。自从日军在卢沟桥挑起战事。“八·一三”

日寇在江南打了仗,郁达夫的家庭损失还小么?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这种苦楚在整个中国——在华北、华东、华南还少么?在东南亚,在欧洲还少么?可是作为一个成名的作家却实不多见!故乡沦陷了,老母饿死在故里;兄长在上海孤岛为汉奸分子所狙击,为国捐躯;因为战争乱世,爱妻离他而去;也因为战争,这该死的战争,爱侣未能成为眷属,天各一方;还有他的五个儿女,他的二兄,侄儿女们,如今在哪里呢?在重庆?在浙江?还是在……,郁达夫的家在这一场可诅咒的战火中,损失太大了!

张紫薇显然也知道郁达夫的尴尬,他到达巴耶公务时,夫妇俩在海天旅社住了一夜,因旅途疲劳,并没有到达夫家去,可第二天他们来到达夫家时,才明白郁达夫家有此变故。郁达夫听到有客来时,立即迎了出来:

“你们几时来的?坐坐!”

郁达夫那时刚刚起床,张紫薇说:

“我们昨天就来了,因为太迟了,没有来看你。”

郁达夫夫妇立即异口同声地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等一会儿在此吃饭。”

张紫薇马上就说:

“不用客气,我们是来玩的,随便就好,等一下我们要到你们的酒厂去看看呢。”

“好,你们去,等一会儿在此吃饭。”

“赵太太”端茶待客,招呼应酬,俨然主妇,从他们婚后,这对朋友还是首次到巴耶公务来。

张氏夫妇去“赵豫记酒厂”时,这位赵廉先生并未同去。论达夫的为人,他是完全应该伴同朋友一起去的,否则就是给朋友“过不去”,可是作为朋友,张氏是知道“赵大人”的苦心的,郁达夫现在处境危艰,这不是想不到的。何况,这是在巴耶公务,他怎能自由呢?郁达夫在巴耶公务已在宪兵部的视线之内,不能陪同也就可想而知了。当张氏到“赵豫记酒厂”与汪金丁谈了之后,也就更知道郁达夫处境的不好了。他们喝了一阵酒,聊了一会儿天,回到“赵府”时,早已是吃饭时分了。

郁达夫等了他们很久了。一见到他们,立即邀请他们坐,一起吃饭,喝“双清”酒,谈天,谈蛋酒的吃法,然后叹息着说:

“……闹起告密的事情来了。”

郁达夫从他的讲话中,知道了洪根培告密的轮廓。这使张紫薇感到非常意外:“人类竞有这样的豺狼吗?”但是他不得不相信郁达夫的话,他感到无限的惘然——,郁达夫一下生疏,一下热情,一下豪放,一下拘泥……,这种内心不安的表情,使他非常难过。郁达夫一直送他们到车站,告诫他保持距离,郁达夫那种痛苦的心理,孤寂无告,谁能理解呢?

不久之前,郁达夫曾经拿到一张棉兰出版的《苏门答腊新闻》,里面有个电讯说:“郁达夫,巴金……等闻已到北平,”郁达夫曾在荣生旅馆将此消息给张紫薇看。后来在巴东的日文报也有类似的消息。谁想到就在他们感到轻松一点时,出现了告密这一码子事喔?

洪根培告密的事,郁达夫早就得到了“情报”,而这情报竟是一步步紧逼而来。事情接踵而至。

一九四四年二月初,在除夕之前,郁达夫从巴东回来,他没有到“赵豫记酒厂”去,这是极少的例外,当汪金丁赶到郁达夫的家时,他看到他神色非常不好,一个人在饮酒。他对汪金丁说:

“事情穿了……,想不到他们把我真的告发了。”

他讲到头一天晚上他到武吉丁宜,那个原来在巴耶公务华侨小学当过校长的孙某到他住的旅馆去找他。孙某在宪兵部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是被带到宪兵部为洪根培作旁证的。他说他也是不得已,并且还请达夫帮忙。达夫说:

“我真想当面揍他,不过我猜想他再也不敢回巴耶公务了,我把他臭骂了一顿。”

事情很明显,洪根培因为“求爱不遂”而恨郁达夫,还有为了进身“邀功卖力”,把郁达夫给出卖了。并且还要孙校长作证。这孙某在不久前被巴耶公务的华侨董事会免职,曾求郁达夫说情,而郁达夫因为孙某的人品不怎么好,未予帮忙。孙某作旁证也没有得到好报,宪兵先把这告发“赵大人”的东西打得鼻青脸肿。

洪根培告了郁达夫的密,姓孙的作证,郁达夫非常愤怒。而更有一件事传遍了整个苏西的侨界,也传到张紫薇的耳朵里。”

“赵打了洪的耳光。”

有一天郁达夫来到巴东,张紫薇向他求证。郁达夫说:

“不错,他离开武吉丁宜到别处,路过巴耶公务,在汽车上。汽车就停在路边。我开了车门,抓他下来,打了两个耳光,我说:‘你再告我的密!’他当时道歉,说以后再也不敢妄动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听人说,他对人说,赵先生打得我好!我以后要改过。究竟他有没有说,或者真的改过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张紫薇听了,心里感到痛快,这种败类是应该狠狠地惩罚他的!

得到已经被告密的消息,郁达夫睡不着,他常常借酒浇愁。可这愁如何能了!他常常整夜地喝酒。

他预料日本宪兵要来抓他,但这样的事竟没有发生。往常宪兵部到他家来闲谈的人好几天都不来了,但后来还是来了,可照例客客气气,并未曾提起什么。

郁达夫并没有放下心。

有一次,在宪兵们来到他的家之后,他发觉一张请客的名单明明放在桌子上,但一转眼,宪兵们走了,这单子也不见了。

不过,这时巴耶公务却显得恐怖起来。与郁达夫接近的一些当地华侨相继被捕,在武吉丁宜、巴东,与郁达夫交好的也陆续被日本宪兵部传去问话,检查。后来,这些人陆续被放出来。但他们被放出来之后,便不再到达夫家去。华侨商人们还传出不要与这批人接近的信息。

在巴耶公务比较重要的流亡者都走了,郁达夫是不能走了。在巴耶公务此时还有八个人,汪金丁、张企程在应付赵豫记的门面。郁达夫依然整天看书,偶然也到武吉丁宜宪兵部探听敌人的动静。

有一次,一个宪兵伍长对他说,他们宪兵办事就是这样,一个案子,发生在熟人身上,大事或许变成无事,发生在不认识的人身上,小事也可能变得非常严重。郁达知道这是日本宪兵的暗示。但他又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他觉得自己就像网在水里的鱼,偏偏那渔夫并不拉网,只能暂时浸在水里的网中活动。他就是这网中的困鱼。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日本宪兵并没有什么举动。巴耶公务的流亡者征得郁达夫的同意,计划再来一次疏散,并让住在他家的小杨(原新加坡抗敌动员总会干训班学员)到苏南的巨港另觅转移的地点。巨港有两万华侨,如果到达那里,隐藏不成问题。

小杨离开了巴耶公务,还未离开苏西境,在萨瓦伦多被宪兵扣押了。日本宪兵大都到过郁达夫的家,他们自然是认识小杨的。最后他们把小杨放回来,要他转告“赵先生”,“他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他是中国著名的文学家,我们过两天将去看望他。”

这些流亡者现在当然不能动了,好在这里没有特别重要的人物,他们可以同样平静地生活,可以同样说笑。有一天当汪金丁、方君壮一起来郁达夫家时,他依然非常开心,拿着他的新婚妻子打趣,叫他的妻子是“木驮”。他说,“如果换一个人可就麻烦了,她现在对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是啊,如果这何丽有是个识字的女子,或者懂得国语,该是多么可怕啊!

当汪金丁向郁达夫了解他对日本人的估计如何,问起他的看法时,郁达夫认为问题到现在非常简单了,“无非是要我在政治上表态,我的态度很清楚:第一,拥护重庆,另一条是反对南京伪政权。”他说得斩钉截铁。“不过,”他最后说:“你要准备几打好酒,他们是不会空手回去的。”郁达夫这一次完全估计错了。

果然过了几天,日本宪兵队长登门拜访了,带来了不少达夫的著作,指着那些书问郁达夫:

“这是谁作的?”

达夫见到是自己的作品,便镇定从容地说:

“是我作的。”

“怎么你又是赵廉呢?”

“赵廉是本名,郁达夫是笔名。——中国作家有不少这样的例:如鲁迅就是周树人,茅盾即沈雁冰,所以郁达夫即赵廉,哈哈哈……”

郁达夫镇定自若。这位日本宪兵队长并未申斥,他们已经查清了郁达夫的情况,只说:

“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啊啊!是吗?怎么你们不先问问我呢?如先问问我,我早同你们说了。”

宪兵队长听后态度反而谦恭起来,较之以往,似乎更甚。须知郁达夫在日本是大有声名的,仿佛他们对郁达夫是特别尊敬的。

不过后来他改了一个场面,说到他们用了不知多少钱。郁达夫先生心里明白,依然用平时的口气说:

“钱吗?我这里有,你们要,拿去用吧。”

郁达夫给了他们一千盾。接着请他们喝“双清”,吃“支那料理”,吃得他们毫无反感,兴尽而归。

日本人并没有向他提出什么要求。

郁达夫同不少朋友谈起日本宪兵这次同他谈话的经过,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宪兵部的日本宪兵仍然经常来到他的家里,不外是喝酒,聊天,借钱。郁达夫又有些担心,为什么他们没有正式向他正经地谈到什么。整个流亡者队伍的人都担心和警惕,日本人究竟要做什么?说不定正在设法侦查其他的线索。

这样,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大约过了一年……

其间,郁达夫喜得儿子,他将儿子起名为大雅。

一九四五年到了,元旦那一天,他信笔写道:

余年已五十四岁,即今死去,亦享中寿,天有不测风云,每年岁首,例作遗言,以防万一。

自改业经商以来,时将八载,所得盈余,尽施之友人亲属之贫困者,故积贮无多。统计目前现金,约存二万余盾;家中财产,约值三万余盾。“丹戒宝”,有住宅草舍一及地一方。长百二十五米达,共一万四千余盾。凡此等产业及现款金银器具等,当统由何丽有及子大雅与其弟或妹(尚未出生)分掌。纸厂及“齐家坡”股款等,因未定,故不算。

国内财产,有杭州场官弄住宅一所,藏书五百万卷,经此大乱,殊不知其存否。国内尚有子三:飞、云、均,虽无遗产,料已长大成人。

地隔数千里,欲问讯亦未由及也。余以笔名录之著作,凡十余种,迄今十余年来,版税一文未取,若有人代为向出版该书之上海北新书局交涉,则三子在国内者,犹可得数万元,然此乃未知之数,非确定财产,故不必书。

乙酉年元旦

这就是郁达夫的遗嘱!郁达夫料知敌人不会放过他,故写遗嘱。

但这张遗嘱虚虚实实,谁能看得出先生的良苦用心呢?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到了,这可是一个全国人扬眉吐气的日子:

日本人投降了!

日本投降的消息,首先是由巴耶公务的侨长蔡承达在其秘密设置的无线电中听到,他马上奔去告诉郁达夫。郁达夫又去问了日本人州长得到证实,在第二天他到厂里告知在巴耶公务的全体流亡者。

日本投降了!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啊!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

伟大的抗战终于落幕,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伟大的世界战胜了凶残,战胜了邪恶,公理战胜法西斯!

世界在庆祝,中国在庆祝,南洋呢?当然也在庆祝!可是……

可是就在胜利后的八月二十九日晚,在达夫正和几位朋友闲谈,有个讲印尼语的青年约他到外面讲几句话,有人看到他们在马路一边走一边谈。然后这天夜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据目击的印尼人说:他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和另外的人坐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仿佛是经常来郁达夫家的日本宪兵,他被敌人绑架了。

朋友中失去了郁达夫!中国失去了郁达夫!

一个天才的诗人,一个苦命的诗人,一颗光芒四射的巨星,无声无息地陨落了!

§§§第三章 失踪——黑色的八月甘九日

郁达夫就在迎来光明的时刻为国捐躯,他的死是一个千古之谜,他的死是千古奇冤!

千古奇冤,千古惨绝,郁达夫失踪了!郁达夫失踪在世界迎来反法西斯最后胜利,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获得伟大的抗战救亡胜利后的八月!

这是胜利的八月,可是对于苏西侨界、苏西文化人来说,这是一个黑色的八月!大作家冰心女士后来曾经说过,在抗日战争中,中国文化界最大的损失是失去了郁达夫!对于中国文化界来说,八月也是一个黑色的八月。

.不可一世的世界法西斯走向尾声,随着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的垮台,世界狂人希特勒走向末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将这头号帝国的纳粹军队损耗殆尽,就在德国法西斯投降的时刻,郁达夫从收音机上听到这消息,知道中国的胜利很快就会到来,他曾经到武吉丁宜宪兵总部去探听消息,就连日本部分宪兵也也已经心中清楚,日本战败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