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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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扶桑之旅(20)

大松旅社有个侍女,有个不太多的姓氏,叫禁田,还有_个名字,叫作梅野,长得修长美丽。她因与郁达夫互相接触,一见倾心。郁达夫对那位姑娘也是十分的钟情,两眼含情。原来许多日本市民对中国人有一种鄙夷的感觉,郁达夫神经纤细,过分敏感,何况亚当夏娃,青春年少,那种少年男女的情愫是一触即发的。一回生,两回熟,日本姑娘最是温顺有礼,与中国姑娘比起来,别有一种风格。中国的大家闺秀十有八九在男子面前是羞涩难当,显得弱不禁风,如风摆杨柳,大部是小脚碎步可厌加可怜。日本姑娘却并不如此,一身漂亮的和服,加上碎步、温顺,那滋味大不一样。梅野姑娘是个侍女,在她的身上既有日本姑娘的惊人美丽,看去也相当温柔善良。由于迎来送往又显得落落大方。

在日本,有一种传统,与西方、中国都大不一样,他们并没有把性关系视为有罪的观念。对他们来说,饮食男女是一种相当自然的现象。在中古和近代,男女乱交并不成为一种令人讨厌的问题,有时可以说他们往往采取一种纵容的态度。日本人的另一个传统的因素是:个人欲望服从于周围的社会环境,他们遵循各种的社会准则,又极度限制个人****,在初来日本的外国人眼里,日本人既是放荡的,又是清教徒式的。

对于已婚的男女,男人可以胡作非为,而女人必须贞洁。而少男少女却不是如此。

在日本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风气,男人是女人崇拜对象,宫廷文学中放荡不羁的爱情是文学著作中的主题。婚前,两性关系十分随便,交往几乎没有什么限制,年轻的姑娘在婚前没有中国那种种“罪恶”的约束。他们可以自由地交往,而不受到指责,即使是婚前的性关系,也不像中国人一样,视为某人的专利,过分看重******。日本姑娘的婚前性关系是极少受到指责的。他们既不像中国拥有严格的宗法制度,宗法裁判超越一切;也不是西方,有严格的法律、个人的权利,那是必须依据的规范。日本的中古时代直至近现代,道德——约定俗成的观念超越一切。日本社会并不谴责不正当的性行为,而只担心它的社会后果。

只有到了婚后,女子才专属于男子,与中国的从一而终殊途同归。

那时日本的婚恋问题受到了西方的极大冲击。男女恋爱问题,妇女地位问题,易卜生笔下的家庭问题剧进入开放的城市之中,这种浪潮是可想而知的。

梅野就是这样一位女性,美丽、大方、快乐,使郁达夫的心胸感到极大的冲击。仿佛两人早已认识,如同是老朋友,一见面就拉呱着亲热的话儿。郁达夫倒觉得这个岛国的城市姑娘是自己的知己。

淡云微月,好一个早春的夜!风轻轻地吹着,令人十分快意。那时郁达夫刚刚从旅馆中走出来,打算到大街上溜达一回,或者说要到一个地方走一走,这原是郁达夫的习惯。刚好梅野小姐换了班次,要回家一趟,不前不后,正好并行不悖,才走几步,两人便相视而笑。

“你到哪里去?”

“到街上散散步,你呢?”

“想回家去一趟。”

“你家在名古屋?不远?”

“不远,才隔一条街道。”

天气真好,街道上灯影憧憧,行人不少也不多。

“你是支那人?”

“……。”郁达夫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支那人有什么不好?支那人也是人!”梅野很是同情地说,“有些市民一讲到支那人就觉得全是愚笨的人,我看哪,像你这样的中国人,在日本人中就很少!”

郁达夫心里非常快活,他很感激这个并不势利的日本姑娘,他简直要哭了,泪水蒙蒙。

“我读过你的诗,”姑娘很健谈,“《新爱知新闻》,我们这里也有,上面有你郁达夫的好多诗,那些诗写得真好!你还没有结婚罢。”

“没有,”郁达夫好一阵心跳,面对这位年轻的小姐,脸上一阵发热,“你几岁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猜猜看,我多少年纪?”梅野小姐笑逐颜开地说。

“十九岁,哦,十八岁!”郁达夫觉得好笑。

前面是一间小酒吧,看来里面生意清淡,客人不多,郁达夫提议道:

“我们进去坐坐怎么样?”

“好的。”姑娘挺大方。两人在小酒吧里坐下来,侍女送上一瓶酒,与鱼片一类菜肴。

“其实哪,我只有十七岁,”梅野小姐愉快地咂着酒,面对郁达夫,“你是我第一个中国朋友,你是八高学生吧?”

郁达夫异常快活,在这纯洁似水的姑娘面前,他很惭愧,“你是我的第一个中国朋友”这句话使他非常感动,他望着梅野小姐说:

“我们交朋友?”

“唔!”梅野使劲地点点头,有点天真地望着他。

郁达夫一团高兴,问她:“你喜欢中国?”

“喜欢,”她说,“我们一读小学,就知道日本隔海西边有一个大清国,也叫支那与中国,中国土地辽阔,矿产丰富,到处是黄金……

“好,那么我们交朋友。”

“我们交朋友!”他俩站起来,离开酒吧,他并没有分手,一同往回走,都回到旅社。

一弯月亮,照在天上。郁达夫很快乐,也有些烦恼,梅野姑娘的话敲击着他的心。他夜不能寐,他很想与小姐能再交谈一会,求得一种快乐。

但是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无缘无故的烦恼:“你是中国人,你好不自量!”他看到梅野的宿舍那边,挂着珠帘,只听到那儿传来美丽的筝声。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抽出一张纸条,写下一首诗:

淡云微月恼方回,

花雾层层障不开。

好是春风沉醉夜,

半楼帘影锁寒梅。

第二天,他捉空儿将这诗笺递给了梅野小姐,那诗笺的上方是《赠梅儿》三个字。后面传来小姐快乐的笑声。

过了两天,郁达夫准备打道回校了。八高快要毕业考试,纵是安乐窝中也不好停留呀。他忙于送朋友,送同乡,一天到晚忙碌,又是留诗又是留字,忙个不亦乐乎。然而郁达夫只觉得一双水汪汪、明亮的眼睛,老是注意着他,就是那日本姑娘,显然她觉得自己被冷淡了。

他怀着感激的情愫,又写了一首诗给她:

淡云微月旧埋盟,

犹忆南楼昨夜筝。

侬未成名君未嫁,

伤心苦语感罗生。

回到八高,他的心情好了些,名古屋郊外的学校,他就读了即将四年,毕业在即。郁达夫不再讨厌它,反而有点依恋感了。他重游了犬山城,再游八事山,看城头落照,拜桃花祭,排苜蓿宴,在寺院神社等地徘徊,在广见池边漫步,四年时光倏忽过去,他能不怀念吗?

郁达夫在那一段时间里,一到星期日,时常到名古屋去,反正路途不甚远,散散心,驱除落寞的感觉,有时也到大松游馆去,会见快乐的梅野小姐,抽空儿他们也一起说着话儿,到街上去玩,上酒吧去一回。

有一天,郁达夫又收到富阳的一封信,不消说一看那字就知道是他的未婚妻孙荃写来的。订婚快要两年,时常想到他的便是这位淑女般的未婚妻了。郁达夫一拆开那信,看到那信中附来的诗句:“枕边风雨梦萧萧,零落乡关感未消”,心中一震,想起了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心中非常难过。“海那边忠顺的未婚妻啊,是我有负你了,你在家中一意苦思着我,可我却在这里为了学业为了解脱醉生梦死!”他痛恨自己,追悔莫及,收住了脱缰的野马。大海两边,一个是刻骨相思,一个是相思刻骨,他写下给孙荃的另一首诗:

客馆萧条兴正孤,

八行书抵万明珠。

知君昨夜应入梦,

问我前宵入梦无。

郁达夫的心在动摇,在退缩。他知道那个梅野很喜欢他,那是一颗金子般的心的日本女孩子,外表苗条漂亮。但是她无论如何不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父母做主并且已经订婚了的未婚妻呀。有一天,梅野小姐来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打算到八高郁达夫的住所来。郁达夫急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兰坡,不能再伤梅野小姐的心,也不好违她的情意。他给她回了淡淡的一封信,心中既希望她能来又害怕她来。

年轻姑娘心里如有一团火,一天下午她竞一个人来了。郁达夫有点不知所措。他起初以为是来了一位同学,打开门来,竟是梅野姑娘!

那时他正在慵懒地在那里读书。六月,他将八高毕业,下宿里凌乱莫名,一败涂地。郁达夫马上秋风扫落叶一样干脆利落地对他的狼狈相进行了清理,梅野捂着嘴笑,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次是郁达夫说了,很有点歉意。

“不打扰你吗?”

“哦,没有,没有。”他忙不迭地说。

“很少来这郊区,我是说你们的学校,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想来看看。”

“当然当然,我们是朋友呢!而且是第一个。”

“对,是第一个。”姑娘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们一起向池边走去,遥望八事山,慢慢儿散着步。姑娘问他:

“近来你怎么不来名古屋了呢?”

“要考试了呀!”

“要考试就不来了?”

“考试了太忙了!”

“是太忙了,还是没想着我?”

“怎么没想着?做梦都想着哩!只是你是日本姑娘,我是中国人,我终究是要回国的,你呢?也离不开日本哩。你埋怨我?”,;

“怨呀,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是日本人该多好!那么我们可以更加亲密啦。不过……”说着,她的脸上微微一红。

“不过怎么啦!”

“听说名古屋、东京许多姑娘都嫁了你们中国留学生呢!”姑娘带着点羞涩地说。

“可是你还不了解我哩!”

“了解什么呢?”

“我已经订婚了呢!”郁达夫没有了办法只好这样说。

“你骗人!是骗人吧!”姑娘睁大了眼睛问。

“真的!”他真不想伤害她。

太阳偏西了,红色的落照映在湖水里。他们的短暂的交往行将结束,郁达夫心中完全知道。年轻的姑娘要回去了,郁达夫送了她一段路,姑娘有些忧郁地说,“你还会来看我吗?”

“你不讨厌我吗?”

“不讨厌,你会喜欢我吗?”

“当然,我一定再来看你。”

晚上,郁达夫送走了梅野小姐。他浑身不舒服,但是他觉得一定要这样做。他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五月初,郁达夫给这日本姑娘写去最后的一封信,那里面夹寄着一首五十六字的七律:

莫对菱花怨老奴,

老奴岂肯负罗敷。

一春燕燕花间泣,

几夜真真梦里呼。

苏武此身原属汉,

阿蛮无计更离胡。

金钗合有重逢日,

留取冰心镇玉壶。

他们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但都在心里留下永久的美好记忆。

§§§第五章 发轫

一九一九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的年头,它以特殊的地位载人了中国的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已于前一年十一月结束。一月间,帝国主义分赃的巴黎和会在巴黎开幕,作为参战国的中国,十万劳工的奋斗没有换来些微的改善,丝毫没有触动帝国主义在华特权,没有触动日本帝国主义对华二十一条,和会要把战败国德国的在华利益转让给日本,而同样是战胜国的中国,国难却加深加重了。

五月四日,为丧权辱国感到无比愤怒的北京各大学学生们,涌上了天安门、长安街,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抗议北洋政府的辱国外交,痛打卖国贼,火烧赵家楼,声浪波及全国,上海的工人也参加了这一运动,沉睡多年的中国——这一雄狮开始觉醒了!这一运动实际上是反帝反封建的运动,而最主要的对象便是日本帝国主义。

郁达夫从报纸上获得这一消息,发生了联翩的浮想。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因为前一年回国请愿的失效,更清楚了北洋政府的实质,虽然没有大规模的举动,可他们翘首望着祖国的那一边。这两年北京大学的一批教授主持着鼓吹新文化运动的《新青年》,胡适、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鲁迅、周作人、李大钊他们,或撰文、或翻译、或介绍,抨击着古老的中国文化,介绍了易卜生、尼采、托尔斯泰、王尔德、莫泊桑等人,给封建古老的中国送来了阵阵春风。中国的土地上无疑卷起阵阵飓风!帝国主义的贪得无厌,苏联革命的成功,使中国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更加重大的反抗思想,也看到了希望与光明。这一切不仅震荡了国内的知识分子,也同样震动了海外的学子!

郁达夫正好从八高毕业,面临着下一学年的就学。六月,他与他的一大批同学作了留别,到了七月初他来到东京。下一个学年,他将升人东京帝国大学就读,离开了就学四年的名古屋。

一批友好的日本朋友分别了!服部担风先生和他们一群,梅野姑娘,八高的同学们,还有可爱的梅林、八事山、广见池,新兴的都市,别了!

那一年是日本大正七年,郁达夫才在东京找好寄宿,便跑到东京的神田街书店,翻阅他素来喜欢的书籍。他有幸买到东京新潮社出版的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郁达夫读得入迷了!

七月中,郁达夫在东京遇到了富长蝶如,蝶如刚好在东京求学,两人学出同门,彼此已见过面,神交更久,相见恨晚,有谈不完的话,还经常一起到东京的中国馆子里吃饭,谈心。七月中富长蝶如要回名古屋去度假,并且表示要去服部担风先生处,郁达夫写了长长的一首诗,给蝶如送行,那诗后来收入达夫诗集中,叫《送蝶如归,有怀担风先生》:

风雨夜萧萧,临歧折柳条。

相逢才几日,小别又今宵。

君去归盘谷,依留隐市朝。

若趋夫子府,为道客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