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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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扶桑之旅(25)

郁达夫心软了,柔软得化成了一滩水!兰坡默默地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夫婿,泪水像不断线的雨点,她嗫嚅着,满脸怨气,两眼嗔怪,轻轻地说着:

“达夫,你是那样嫌弃我吗?”

郁达夫哽咽住了,看着那哀怨的神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为什么?”郁达夫轻轻地说,“因为我奶奶与娘亲年老,不能养你!

因为我还未立身成名;因为我还得在海外读书两年;因为我……”,说着,他轻轻地啜泣起来。

“哦,达夫,”孙荃含着眼泪,“就因为这个,你才使我如此痛苦?耽搁自己的青春?你叫我有何脸面见人!”

兰坡原谅了他。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

“荃君,我至今未得一官半职,以前见面时我与你说过,我不能以白衣郎的身份娶亲,我想待我成立事业以后,再与你成亲。”

“达夫,难道我嫁给你,你就不能成事么?我妨碍你了?你不知道,我在娘家度日如年!俗话说,父母兄嫂的饭不好吃,我该是如何地想念你,想依靠你,不知做了多少回梦!可每一回当我梦醒的时候,枕畔就没有了你!”

“我也一样啊,我也老是想念着你,我们早已命定了!我也认命了。

只是我游学海外,到今未建半分功名,我有何脸见你!”

孙荃堆起了苦笑。“我是早就认命了!如果你不要我,我该是多么命苦。都说我们两三岁就有了婚姻。两地六十里,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为什么我不是许给别人,却许给了你!”

郁达夫睡不着,醉意一点也无。他仔细地端详着她,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他发觉病中的她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柔顺的娇容令他的一腔怨气都变成爱。他轻轻地摩抚着她,这个在海外时令他心动的女人。她是美的,虽然与他心中的要求不无距离,太柔顺,为什么不能活泼一点呢?为什么不能反抗呢?郁达夫觉得这是一种遗憾……

她的眼中噙满泪水,通过灯光,他看到她那薄薄的衣裳里面那单薄的身体,那是她那柔滑的肌肤。那是他海外觉得为之颠倒的女人体。

那种芬芳的肉体使他有些陶醉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妻子,是自己货真价实的女人。

她一阵目眩,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他一把搂住了她,她觉得那双手抱着她,有力,充满着力量,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达夫,我是多么地想念你。”

“我也在想念你,但只有当你来到我的身边的时候,我才感到了这是真的。”

他们从悲哀中解脱出来,两颗心在交进了,撞出了第一缕爱的火花。中国,从《诗经》的记载以来,到一千九百二十年的夏天,古老的也是牢不可破的传统,媒人牵线,先结婚后恋爱,到此又谱出新曲,又取得一次伟大的胜利。

第二天一早起来,郁达夫看见了她,她还正在沉沉大睡。他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欢乐,升起了一种怜爱参半的感觉。他轻轻地吻了她,她睁开了眼,那半是羞涩半是温柔的眼神,完全化开了残存在达夫心上的最后一点冷气。郁达夫又是疼又是怜,一颗心慢慢地消融了。他们匆忙地起床同时向祖母、母亲请安去。

夏天的早晨,阳光够强烈的。楼房的每一处都显得光明。郁达夫格外愉快,他对自己苛求夫人的婚礼觉得非常后悔,婚嫁大事未免太草草了点。他细看新人,苗条、雅好,只是一双小脚未免不足,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在信笺上信手写了两律诗:

《春闺》

梦来啼笑醒来羞,

红似相思绿似愁。

中酒情怀春作恶,

落花庭园月如钩。

妙年碧玉瓜初破,

子夜铜屏影欲流。

懒卷珠廉听燕语,

泥他风度太温柔。

豆蔻花开碧树枝,

可怜春浅费相思。

柳梢月暗猜来约,

笼里鸡鸣是去时。

锦样文章怀宋玉,

梦中鸾凤恼西施。

明知此乐人人有,

总觉儿家事最奇。

带着新婚的妻子孙荃,郁达夫游览了富阳城中的名胜。他最深厚爱的鹳山,那里留下他的第一个朋友阿千的足迹,有他在心中死去了的赵家少女的故事。在鹳山上,他可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富阳城小了,他可以痛快地俯瞰他的出生地,和那雄壮秀丽的富春江。

他们来到江边,来到春江第一楼里面,那里有他无穷无尽的足迹,还有少年时的咏唱,在这里他看到江心中飘流的帆船和帆影,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孙荃这个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出过大山的姑娘——

小媳妇,听着她的新郎倌娓娓动听的情话与回忆。江的西边,是茂密的芦苇和丛林,江心的岛屿青翠欲滴。两个人心中都有了平生以来的幸福。他们沿着富春江的江岸慢慢散步,树林中是清脆的蝉声。阳光好热,毕竟是六月中啊!

小媳妇非常柔顺,深得婆婆、太婆的喜欢。书房、厨房,上上下下。

郁达夫觉得有点乐不思蜀了。只是他和她都觉得身体单薄,不胜重负。

孙荃是大病初愈,又有小媳妇的慵懒,郁达夫是海外归鸿,常年小病缠绵。他们恩爱纤绻,这才知道经过三年的书信往来诗词唱和,他们产生真正的爱,而且这爱还不浅。

在江边的那座小楼上,三天的安乐转眼过去,按照乡下的传统,要过三朝,父母要迎接小女回家小住。郁达夫满口应承,孙荃也是异常的欢喜,两乘小轿子,新郎新娘过了六十里的小道,回到宵井。官阳城中太热了,可宵井要凉爽得多了,这是一个山中的村落,人烟稀少多了。

夫妇俩换了一个环境,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那山里人家耕耘收获,倒也十分快乐。只是……

只是孙荃的哥哥不快乐,孙荃有一个大侄儿血气方刚,他们不满意于他们的结合情太草草,不合礼义,婚嫁的礼节使他们怒火中烧。长兄老成至重但也斜生白眼,那大侄儿却口口声声学着长辈的语言,数落着这个海外归人。

他们住了两天,那小侄儿越发无礼。郁达夫心中本来已经后悔得很,可当这小侄揭他的心病时,他抱怨他们太没教养,郁达夫满面羞愧,浑身的不自在。小侄淘气,还整天围绕着他们转,郁达夫从小孩的口里得知长辈的话语心中好不生气,滴出许多眼泪,虽经岳父解释,孙荃安慰,过了一天,郁达夫就坚决打道回府,回到富阳城中。

郁达夫一生闷气,害起病来,那时痢疾流行,他浑身乏力,在斗室中呻吟,自怨自叹,恨自己病体难支,悲新婚夫人命薄,自己无能。那病体一与他相结合,更是忧愤俱集。他对自己的身世既抱信心又不可企望。

郁达夫知道,母亲心高好胜,对郁达夫怀着极高的希望。他深为自己没有达到母亲的希望而伤心。他回家乡,左右邻里都不以为然。郁达夫也常常听到祖母对长嫂的称许,又说养吾夫人的许多不是,郁达夫也很不以为然,病益深重了。

他一得了病,就如同受了人家的重击,浑身乏力,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那种好胜——压倒人家的雄心崩溃了。心理防线、心理大堤像崩塌的河堤,泛滥起来。好在他的孙荃,他的妻子细心调理。郁达夫得了多少次病,只有这一次得到亲人的关照料理,他的眼睛潮湿了!

大病初痊的孙荃也太病弱了,不堪负重,痢疾复发,又很快怀上了身孕。两个人相视而泣,同病相怜的人哪!两个脆弱的人,没有多少快乐了!可怜的人哪!

东归的时间又要到了!学业,学业,九月,九月。郁达夫决心抱病东行,回到东京去,孙荃是恩爱夫妻舍不得,心里如何肯放?虽是两情依依,可哪里能留得住?

最后的一夜,郁达夫从朋友家里喝了酒回来,看见妻子病黄的脸上焦黄焦黄的,在灰黄的灯光下,全然没有一丝生气,看见回来,一声不吭。虽然依然是满面温柔,显然连举手的气力都没有。郁达夫一阵心酸,他的心都碎了!孙荃转过头来,看着丈夫的脸,满眼的哀怨,那是一张何等忧郁的脸。他俩相对着,郁达夫轻轻地捧着她的脸,她呆呆地望着他,默默无语了好一阵,还是孙荃开了口:

“达夫,我想……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达夫睁大了眼睛。

“你要多多写信回来,你祖母、母亲会想念你。”她病恹恹地说。

郁达夫轻轻地点点头。

“如果你暑假寒假有空,你就回来探望你奶奶与娘,尽尽孝心。”

郁达夫点点头o

“我让你走,但是我舍不得你,你知道吗?”

“我也一样。”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在外面没有人侍候你。”

郁达夫又是点点头。

“如果我……”孙荃说,“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忘了我。”她的鼻子一酸,两行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下来。郁达夫浑身一震:

“死?不会的!”

‘‘我的身体太差,太虚弱,算命先生说我不长寿。”孙荃泪眼蒙蒙地说,“我会早死的,我太想你。”

“哦,不会的,你好好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好在再过两年,我就卒业,会和你住在一起的。你不可太伤心。”

真是伤心人偏说伤心语!郁达夫止不住妻子的泪水,却让自己的泪水湿润了自己的衣襟。孙荃的心都碎了!她抚摸着丈夫的泪眼,让泪水冲洗着自己心中的忧郁。郁达夫抱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眼泪,他们说着,又破涕为笑,笑对方的泪眼,笑对方的多情,那笑在心中是多么的苦,那是苦恼人的笑。

他们谈论着,彻夜长谈,一直到三更,到鸡啼,到天明。

可是轮船已经来到鹿山码头了!

一声长叹,一声哀怨。灞桥烟柳,长亭晓月,如何留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