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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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突起的异军(11)

“打倒资本家!打倒资本主义!”

郁达夫的眼睛就像要喷出的火一样,突然他窜上马路中心,举着双手,大声呼喊:

“我要把你们通通枪毙!”

他把双手握成手枪的样子。汽车没有办法,绕过一个弯,飞也似地向前飞跑了。

郁达夫又一次接到妻子的来信。来信叫他有时间一定得返乡一趟,从来信中,他知道妻子的心也充满了忧郁。他与沫若一合计,决定立即返乡一趟。孙荃来信对郁达夫老不回家充斥着怨气,郁达夫诚惶诚恐,心想这是我的不是了,但是我的工作不顺心这难道能怨我吗?

哎,总是嫁夫莫嫁读书郎,夜夜只有守空床!只是下第回家,我有何面目见人呢?

好在泰东书局的赵老板拿来了聘书,对郁达夫说:

“昨天安徽法政书院仍复叫你去教书,你去不去?”

“去!”郁达夫别无办法,只有答应下来。他下了决心,回家一趟,去见见祖母与母亲,他知道祖母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在日无多,不能不去看看,顺便去把妻子接到上海,接到安庆去。

炎热的夏日里,郁达夫乘坐沪杭道上的列车,回乡来了。

一切是那样的熟悉,沪杭铁道两边,疏落的农村,蓝色的天空,剪枝后空空如也的桑园,明镜似的鱼塘,新绿的稻田,片片的树林,似郁达夫的心充斥着无尽的遐思。九年前,他到达那个海国,备受折磨,那时他还是个充满雄心的青少年,那时雄心勃勃,希图返乡时能光宗耀祖,一官半职。可命运是那样捉弄人,三度返乡,一身空空,到现在依然故我,有何脸面回家见老母、祖母与那个新婚的妻子?

不遂青云望,愁看黄鸟飞……

九年了!他返乡了几趟呢?三趟。五年前他返乡是看望祖母,那时祖母得了点小小的病,他是一个孝顺的孙子,在那一趟,他是那样的伤心,他看到心上佳人,那赵家小姐,可一切都晚了,罗敷陌上,再见已迟,谁叫他还是个莘莘学子?也是在那一个暑期中,他与他的妻子孙氏订婚,可是他总觉得有些苦涩,回忆起来并没有多少甜蜜的味道。三年前,他也回乡了一趟,那一趟是受长兄之嘱,赴京参加外交官、文官考试,那时他视功名如草芥,岂料所谓考试,不过是走过场而已,那些能登台省的大多是有背景的人,三场考满,谁知道满心欢喜倾刻便成画饼。

他心中大为不平,又无脸归见江东父老,匆匆去国。两年前,他又一次还乡,那是第三次了,可功名未遂,怀着满心的不愿,在母亲的威逼之下,与孙氏结了婚。

宿命!

而这一次是第四次返乡了。

世事在变化,这是民国十一年了。民国民国,与大清帝国有什么两样呢?郁达夫心里气馁了。一样是兵荒马乱,一样是天灾人祸,一样是列强觊觎中华民国的国土。国内的土地上照样租界一处处!而他从学生到学生,从毕业到失业,没有什么两样。

在火车上,他已经充满了烦恼。他不知道如何去见自己的妻子孙荃。如何去见娘亲与祖母!他感到孤寂,出奇的孤独。他希望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得到安慰。

一个对于社会寄希望过大的人,面对整个社会的营垒,他会感到无可奈何!他有说不出的苦恼。现在他是站在创造社最前方遭遇攻击的人,他深深地感受到做人的艰难。

文人相轻!或者说知识分子太敏感,郁达夫感到忧虑。毕业即失业,他感到气馁。他感到孤独。他希望在亲人面前抚慰战场上的伤痕。

经过杭州,他再也不愿多作停留,他听说他的几个同学在杭州混出了样子,而自己在岛国整整混了八年,一无所成。

郁达夫感到十分痛苦。大学生已经毕业,每月的进款,如今也没有了。留学生每月还有五十块大洋,可如今却失去了维持生活的依据。

人家有依靠,多少找到一官半职,可自己却如此命苦!

他想起自己毕业回国后在上海过了一个多月,那是什么日子?浑身不自在,五月初到六月初,他已深深地感觉到生的烦恼!他觉得自己的一个多余的人,在繁华的都市中,在黄浦江边,他留下辛酸的泪水。

他想起《创造》一出世,才出了一点风头,即陷入了人家的围攻中。当他赶赴日本时,还有许多书信追赶来日本东京,指责他的不道德,他深深地感到文道的艰难险阻了。

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零余者,一个像罗亭那样的多余的人。他对胡适、郑振铎、沈雁冰……他们并不服气,论起才气,他颇不让人,可他在这个世界上一不能指望有父母太多的余荫,二没有一个良好的经济条件,只能依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来,可这毕竟太辛酸了!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奠回。

令汝别后之儿意,

望到拉德罗塔毁。

他念着霍斯曼的诗句,想起自己的身世,真是痛苦到极点。心中的血和泪水奔腾起来,少年时有征服世界的决心,可如今却让这世界彻底征服了。

坐着轮船,他回到了生养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千年古城,满心欢喜,满目辛酸。小城一切都没有变,下船的人并不多,依旧是东流的江水,横空的鹳山,高耸的春江第一楼,会唱歌的大河。可那一列列的低矮的房屋,与大上海与东京相比,寒酸得就像一只只蛐蛐笼子。回到家乡,他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他听人说过多年前的富阳城中有一下第归来的举子,因无脸见人,就在临回码头的那一天,跳进了富春江!他恨不得也跳下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他老是想着那两句诗句。

阮囊羞涩,下第归里,有何面目见人?午后的天空是那样的晴朗。

郁达夫高兴不起来,他左右手各提一个藤箧,夹杂在人群中,心里在默默地想着: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上一个认识我的人也没有,要使他们不知道我才好,如果他们知道我沦落归来,我该是多么难堪!……”

天帝果真有灵!郁达夫幸而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他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进入他那度过少年美好时光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看见他的母亲正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一边在那里呐呐的骂人。

达夫看到他的母亲,真想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娘亲。可是一见到娘亲,就把回国以来在上海所受的一切屈辱想了起来,那一刹那他想起的是毕业后回国回上海的一个月,有谁知道他的苦恼?自己赋性粗鲁,不善交际,不善钻营,在生活竞争激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中国社会里,有何资格生存?六月间,在上海一个月,到处想营谋一个正规的职业,到处失败,恨不得跳入黄浦江。他想起自己好几次在晚上睡不着觉,在黄埔江边徘徊,但仍没有自杀。只因为家里有八十多岁的祖母。他回想起那时的心情:我若要自杀,必须先弄他几个钱来,痛饮饱醉一场,大醉之后,用我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是他比我富裕时,我也就替社会除了一个恶!他记起,自l己在泰东书局时,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熟悉的有职业的老前辈,在东京受过自己照恤的朋友,自己都访问过了,可谁也没有帮助自己的意思,晚上只跑到法国公园里呆坐,内心里流着血,眼眶里噙满了泪,谁知道?他哽咽住了,终于没有叫他的娘亲,只是把藤箧在娘亲面前一放,马上就跑到楼上,他听到他的心上人正在嘤嘤地哭。

他快步地来到楼上,那就是他的妻子嘛!穿一件薄薄的衣衫,流着一身汗水,满脸的泪痕,只顾自己坐在床前呜咽啜泣。

郁达夫的心里甚是伤感,又是一个伤心失意的人!他自己也有伤心流泪的坏习惯呀。他一动不动地呆看了一会儿,方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

“筌,你为什么?”

她抬起了泪眼,看到了她日思夜想,难以入睡的夫君,一脸委屈,现在哭得更凶了,那珍珠似的泪水,成串地掉下来,暗泣中夹杂着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那挂满泪水的眼睛,又是怨又是爱又是恨,真是瞬息万变!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郁达夫伤感地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地问。

孙荃满眼泪水,只是摇了摇头,顾自啜泣。

两年了,他们结婚两年了,两年前为了学业,他结婚才数日就匆匆东去,她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她那消瘦的身体更加憔悴了!

一切顺从的她,啊啊,郁达夫这时看到他的满眼泪水,一颗儿女的心消融了,一个伤愁的心已与他融为一体,他搂抱着她,抚摸着她,只是口里幽幽地叫着,喃喃地问道:

“荃,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男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郁达夫满眼泪水,抱着她,与她对泣起来,两颗原本还十分陌生的心一下子感到命运相连,同为一体。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同声的哭泣。

母亲就在楼下,听到他们的哭声,大声骂道:

“什么公主娘娘,我说了你几句话,就要上楼摆架子?哭哭啼啼!

谁在轮船码头对你这小畜牲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不回家,回家来一声也不叫,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就跑到楼上去,你这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呀!……你们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呀……”

听到了母亲的骂声,郁达夫不哭了。那重重的骂声声声入耳,使郁达夫瞠目以对!心里想着:“娘,你是好样地不理解我!”当他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时,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在炎热的夏天犹如掉进冰窖里,手脚都冷得发抖,恶语伤人六月寒呐,啊啊,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他突然跳了起来,他恨恨地想,我为什么不与那落第的老同乡一样,跳入钱塘江一死了之呢?祖母呀,母亲呀,原谅我的不孝吧,他只相狠命地朝墙壁撞去!

孙荃不哭了!她看到夫君激动的样子,死死地抱住了他,口里哀哀地求着:

“达,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啊!”

楼下的母亲听到楼上的惊叫声,马上住了口。

郁达夫好不伤心!我在东京、上海受了那么多的怨气回来,可回到家里,连娘亲也要欺侮我!如何忍辱负重?狼嚎似的哭声冲出了他的口!孙荃止住了自己的哭声,招架着自己的丈夫,哀哀地慰劝着他。

他的祖母巍颤颤地走上楼来。八十多岁的老祖母最疼痛的就是这个小孙子。那时她仍在那里念佛,听到媳妇在骂人,楼上的孙儿、孙媳妇在哭泣,走了出来,数落了儿媳一顿,摸上楼来,走到达夫面前,两手抚摸着孙儿孙媳,劝慰着:

“达,回来了!回来就好,你娘想你呀!你妻子不能没有你呀。你娘就是那样个男人脾气,可她心眼里想着你呢。兰,你也别哭了,莫伤心,看,你郎君回来了,别哭别哭,小夫妻见面,应该快快活活。莫哭莫哭……”

他们慢慢地安静下来。

母亲也有她难念的一本经呐。她有三个儿子,辛辛苦苦地将他们拉扯长大,就她的心,她真希望一口气吹大他们,她备尝了孤儿寡母的痛苦。她也是个巾帼女子,心雄万夫的人,就着艰难,担当着重担,负担三个儿子,一个个像模像样地让他们读书,希望他们求得一官半职,荣宗耀祖!那也正是旧时代的最有眼光的男女所能做到的。她三十五岁上守寡,为了谁?为了三个儿子。为了儿子,她忍痛送走了大女儿,把她送到遥远的叶家山给人做了童养媳!为了儿子,她担当只有男子汉才能担当的下乡收租,打官司。她把青春全部献给了郁家,还不是为了这些儿子!可如今她老了,该是老有所依了,可至今这小儿子尚未立业,还有愁不完的心事。三个儿子长大了,儿大不由娘,大儿子在京供职,妻儿一群住在北京,二儿子远在北京医专,媳妇不见孝顺。这三儿子东京帝大早已毕业,自去年返国一次,住在上海,也不回这富阳来,一不看望祖母,二不省视娘亲,三不探亲看妻子,只是见日写信给他的妻子,并且知道达夫在上海又一个多月了,没有回家来的意思。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她把他看成是忘了本的小畜牲,狗还讲情义呢,羊还有节呢。这哺育之恩,哎,他就记不得么?

她大发脾气,家里有老母,不好骂得,二儿媳不买她的账。只有她——三媳妇,太柔顺。她为什么不能叫她的达夫回家来呢?哪怕是会一面也好。可是柔顺的媳妇没有用,她原想给他找个柔和的妻子,让他想到家里,想到富阳。可这小畜牲,这忤逆的东西却在上海一住一个多月,根本没想到这个家。她把个兰坡狠狠地埋怨了不知多少次,一次次硬是把孙荃骂成个泪人儿!

母亲又怎么能理解那个比她更有雄心的儿子的心呢?她又如何能理解孙荃此时此际的哀怨的心呢?

孙荃只有流泪的份儿。留给她的只有酸苦的回忆,逆来顺受,这是她的教条。她也有少年时的欢欣呀!她住在南乡里的宵井,那美好的小山村。她父亲是个不第的秀才,也经过十年苦涩的寒窗。可时乖运蹇,只有抛开诗书,做了个学稼的樊迟,白天耕作,夜晚苦读。她的父亲在那南乡里也算是有名望的书香之子啦。父亲爱她如掌上明珠,耕读之余,教她读些《三字经》、《千字文》、《女四书》、《烈女传》一类。她记得自幼与老父吟诗作文,老父抚摸着长须,洋洋自得地说:“吾女颖悟,吾不及也。”那时她的名字叫兰坡,在穷乡僻壤的富阳南乡,也算是个知书达礼才貌双全的女才子了。幼年时行聘的人家有的是呀,可老父心高,一定要有个前途无量的男儿方才不枉了女儿!如果兰坡生为男子,安知不为秀才举人?他的父亲孙孝贞决心给她找个好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