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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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突起的异军(23)

北京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地方,那是中华民族的心脏,也是中国新文化的发源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所在。他非常希望到北京去一趟,那里也有他的亲友。尽管在上海有他最好的朋友——郭沫若与成仿吾,可在上海他的朋友也不少,他可以列举出一连串的名字:周氏兄弟、徐志摩、沈氏昆仲、徐祖正、张风举等等,还有胡适——如果说他也可算是文学界的朋友的话。

目前他没有想念东京,尽管在日本他度过了一生中最长最有生命力的十年,他不愿回首。东京与名古屋使他失去的太多太多,有时他也想起在日本时期的好友,想起富长蝶如、服部担风、松本先生,还有那界的一些好友,想起后滕隆子、梅野等女友,可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他对日本政府的的侵略行为绝无好感,郁达夫从来没有把个人好恶过分看重,而是把国家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更向往北京,那是中国的帝王之都,那里有中国无穷无尽的名胜古迹,那里保存着浓厚的中国文化风格,而上海,太轻浮,也太沉重,外国人太多,买办阶级太多……

他立即给鲁迅、周作人兄弟写去了一封信,祝贺先生《呐喊》的出版。

不久,郁达夫在某书店购到了鲁迅先生的《呐喊》,那是十四篇小说的结集,新潮出版社的版本,由周作人亲手编排,装璜精美的一本书。

无疑,这是新文化以来最有分量的一部书,他一口气读完了两遍。他将书拿给正在写作的郭沫若:

“沫若!你来看,这是新出的一本书,《呐喊》!这就是我对你所讲过的鲁迅先生——周树人,这是他的著作!”

郭沫若被郁达夫那有些天真的劲头感动了,他打量了那本书,那本薄薄的竖排的小书,说:

“达夫,这书真的使你这么激动吗?你是那样钦佩这书的主人吗?”

“当然,你来看了。”郭沫若把头凑了过来,郁达夫指着其中的两个标题说,“这是《故乡》,很不坏,深刻,入木三分!这是《阿Q正传》,非常有趣,也非常有价值,完全可以列入世界名著之林!”

郭沫若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中国有这样的书吗?他由于生活的艰难,经济的羞涩,安娜和孩子们嗷嗷待哺,已经好久没有买书了。也因为《创造周报》的工作繁忙,创作不得空闲,好久没有翻过中国新文学的新书了!他只读胡适的《尝试集》之类的小诗,他认为在中国的大部作品,还是水平线以下的作品。

成仿吾倒是很赞成郁达夫的观点,这湖南汉子,对朋友忠心不二,他很器重郁达夫,当然也器重郁达夫的见解。

“达夫,《呐喊》确实不坏,现在的报纸上是一片的赞扬声,我也读了,的确是深刻,入木三分的。特别是文学研究会等更是一片呐喊声。

你打算也写一篇书评吗?”

“当然,等我有了时间,我要认真写一篇评论。”

“我也打算写一篇,不过叫好的大有人在,我用不着再大吹特吹,我倒想降一降温,提提相反的意见,也看看鲁迅先生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才气与雅量。最好的作品也可以从两方面去批评的,你说对不对?”

郁达夫心里很是难过,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仿吾,可以的,不过鲁迅先生是我的朋友,你可要笔下留情……。”他深知仿吾的湖南人脾气,那已经是人所共知的。

有一天,郁达夫接到了周作人寄自新潮社的一本《呐喊》,上面有鲁迅的签名。郁达夫很是高兴,他立即写信给周作人,表示深切的谢意。

“……《呐喊》一册,又蒙新潮社寄来,谢谢。我打算再读完之后,写一篇读《呐喊》因而论及批评在周报上发表。上海方面此书发售处不多,实为憾事。当思为鲁迅君尽一份宣传之力也……”

已是深秋的天气,上海酷热的烈日也渐渐消退了。上海的电台,还有各大大小小的报纸每天都刊登日本东京大地震的消息,每天早晨在泰东的门外就能听到“卖报,卖报!”“东京大地震,死亡数十万!”“东京震后发生火灾!”的报纸叫献声。《申报》《新闻报》的叫喊声每天由远及近。渐次响亮起来。这时候,成仿吾总是第一个开门,买了第一份报纸进来。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中午发生的地震使整个日本进入灾难之中,造成十三万人的直接死亡。地震之后,整个日本陷入危机,在东京、横滨的大部分地区又发生了大火,几乎把这个东方暴发户夷为平地。

日本的内海、外海产生了严重的海啸,数十丈高的海啸海浪排山倒海般地吞没了整个村庄与乡镇……

“日本完了!东京完了……!”报纸电台一齐鼓噪。整个中国,整个亚洲,整个世界都把目光投向日本,把议论日本的天灾当成是一件大事,上海滩上的中外人士都是一样。全世界的各界名人,包括中国北洋政府也手握人道主义的旗帜,向日本捐赠筹荒。

创造社诸君子呢?他们同样议论着日本当局,议论着灾民。他们谈论着东京的饥民、儿童、妇女,他们知道日本当局将用这捐款扩建街道,制造枪炮,而组织妇女到南洋、拉丁美洲去****,……

成仿吾、郁达夫、郭沫若共同愤恨东洋岛国的军国主义政府,他们的心目中对于日本军阀、日本资本家、日本财团、日本的政客,日本的军人侵略者侵略中国怀着一肚子恶气。东京对于他们来说,印象太深了!

预科、高专、大学,他们差不多在日本度过,他们在日本留下了爱,也留下了恨!日本人野蛮、贪得无厌,野心勃勃……

郁达夫当然不会忘记东京——名古屋的耻辱。他早就痛恨大清帝国的积弱,痛恨中华民国北洋政府的腐败无能,痛恨日本军国主义者——军阀、财阀、政客们的贪得无厌!他也把日本当局痛责一顿,认为这是老天惩罚日本,认为这深深地解了一口心头之恨!他太了解日本了,日本的亡华政策始终不止,并且日趋疯狂。但这场天灾,对郁达夫来说震动不小,在日本有他终生难忘的日本朋友,有他的诗友、先生、同学,虽然有人鄙视中国,可他对那些日本人有着深切的追忆。他特别担心担风先生,那个扶桑之国中的可敬的老诗人!郁达夫立即写信前往慰问。他知道,名古屋边的那位老人遭灾势所难免,因为他家就住在伊势海湾上。他也写信给富长蝶如和一些同学,探问东京方面的消息。

郭沫若,包括他的安娜、儿子都关心着东京,那边毕竟是他们的家乡啊!虽然在那边亲友故旧不是很多,可他们能坐视吗?日本,他们是那样熟悉,那些书店、街道、樱花……怎么样了?

但他们更多的是创作、工作,尽管不稳定,那是他们目前的归宿。

徐志摩有时也常与达夫见面,谈创作,谈编辑,他与郁达夫有特殊的感情。

有一天,郁达夫正在编辑他的《创造日》,忽然收到一封从北京大学来的电报,电报很简短,原来是北大教授陈启修要去苏联莫斯科留学提请学校聘请郁达夫担任他的课程,——每周仅仅两个钟点的统计学。

陈启修,又叫陈豹隐,与达夫正是东京帝国大学前后届的经济部同学。时常见面的。想不到这一次老同学有意推荐了他。

郁达夫心中很激动,他是个动感情的人,当即决定“到北京去”!他是个热血男儿,两年来下海卖文,使他饱尝了没有固定职业、没有固定收入的痛苦,他虽然尚未与两位老朋友商量,却已决定跳出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梁上君子式的生活火坑。他无法向他的两个相依为命的朋友——成仿吾与郭沫若启齿。他们的友情,在这个上海滩,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上,他一次次地受到同行的指责,辱骂,只有这两位始终不渝的朋友在全力、无私地支持着他。

他不能忘记,在东京都市中,他与他们先后认识了,成了文坛上的莫逆,知冷、知暖、知病,那一次达夫得了肺病,那一次无知来了恶的攻击,还有小报上的造谣呢?他们相互信任,共渡难关。成仿吾为了他,不惜得罪人,落了个黑旋风的雅号,还有因为经济困难,成仿吾少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不敢再想下去……

但他是一定要走的!这并非是他所愿呀!这是生的烦恼。他想起那个在家中楼上企望着他的女人,他苦命的妻子,想起那尚在母亲怀抱中嗷嗷待哺的龙儿!想起自己年近而立,妻儿却还要年老的母亲担忧。

想起在上海滩上混了两年,却至今没有固定的收入。虽然在社会上得到一个虚空的名声,可却形同乞丐,他的心揪紧了!他、郭沫若、成仿吾——创造社之神、文艺的使者,所做的工作不比任何人少,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不嫖女人,不赌博、无不良嗜好,整天成为编写著作的机器,可在家里上养不了老,下养不了小!他清楚自己被掠夺了,被抽大烟的老板掠夺了!文艺之神被亵渎了,他要走!

他想到他不能离开创造社,他是创造社的擎天柱!目前的创造社四个人,他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邓均吾。他要编写三种刊物:季刊、周报、创造日。郁达夫要走,形同离散,他们的心理受不了!他看到了,郭沫若与他完全一样,妻子、三个小儿子,形同化子,令人心酸!谁叫他们是没有产业的文人的儿子妻子呢?成仿吾,为了文艺女神,至今还是单身汉!他们三家与其吊死在这棵树上,还不如离散的好!但他们都会伤心的!谁又愿意亲手扼杀亲生的婴儿呢?郁达夫迷惘、难过,心理在倾斜……

他想起黄仲则的《两当轩》集中的《都门秋思》:

五剧车声隐若雷,

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

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

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

好一个“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郁达夫反复吟讼着这句子,难道他现在不是寒甚、愁多吗?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了么?他顺手翻开《两当轩》,读着黄仲则的另一首诗:

侧身人海叹栖迟,

浪说文章擅色丝。

倦客马卿谁买赋,

诸生何武漫称诗。

一梳霜冷慈亲发,

半甑尘凝病妇炊。

为语绕枝乌鹊道:

天寒休傍最高枝。

“天寒休傍最高枝!”郁达夫心冷透了,凉极了!他的母亲,妻子儿子!这诗不正是他的写照吗?他读下去,读下去,泪水如泉而来……

楼观云开倚碧空,

上阳日落半城红。

新声北里回车远,

爽气西山柱笏通。

闷倚宫墙拈短笛,

闲经坊曲避豪骢。

帝京欲赋惭才思,

自掩萧斋著恼公。

跳加速了,脸也苍白了!

“达夫,这是真的吗?……你,决定要走了?”

“我决定了!”达夫狠了狠心,眼里噙满了泪水,说。

“啊,达夫这不是真的!你没有决定,是吗?”

“不!仿吾,没有法子,我决定了!”

“不就是一个讲师吗?”

“可也比在这里强啊!我们在这里你是知道的,没有固定的收入,我们是高等的乞丐,我们遭受别人的掠夺,我快要三十的年纪,妻儿还要白发苍苍的老母负担!我心何忍?仿吾……”

他说着泪如雨下。

成仿吾默然了!达夫的困难,他不知道吗?所以他把编《创造日》的收入,让达夫多他两倍。这个性格有些暴躁的湖南汉子,有着一颗比任何人都善良的心。他也为达夫与沫若难过,可他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呀。他路见不平,能拔刀相助,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可他也是囊空如洗啊。而他赖以留学的兄长,如今也远在南国。他们三个朋友此时此际,已是同上一条船,亲如兄弟了,可这种工作,也不是了局啊!

“达夫,我理解你。”

郁达夫抬起了头。理解,只有成仿吾才能理解他!这个貌似粗豪的湖南汉子,其实是心细如发呢。

“只是,如果你真要北上,尽可能为我们的《创造日》多写稿。………

成仿吾的眼睛也潮湿了。

郁达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去见郭沫若。郭沫若的家里一团糟,几个小男孩,一刻也不清净,在狭小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口里叫着笑着,一个跌倒了,另一个放声大哭。真亏沫若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写出优美的新诗来。他们两/^、走上前去,孩子们立即围了上来。“叔叔”一片叫喊声,他们苦笑了。厕房里是木屐声,不用说,沫若的夫人还在忙碌哪。

郭沫若轻轻地斥责着孩子们,愉快地招呼着这两个难兄难弟:“坐下,坐下。”

“沫若,”郁达夫轻轻地叫着。

不够冠冕,你何必去屈就?《创造日》刚刚创刊不久,你一走我们如何维---持?”郭沫若痛苦地将眼睛向成仿吾扫去,意在求救。

成仿吾默默不语。

“沫若,我是‘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呀。啊,沫若,我想你们会理解我的!”郁达夫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沫若何尝不知道呢?上海米贵,生活烦恼,他也不是不知道。他想起韩愈与白居易的故事来了:自居易向韩愈通刺,自报家门。乃是“白居易”三字,韩愈认为工作居尚且不易,白居如何容易?现在,三个诗人,两群儿女,上海滩上凭着几支秃笔“居”容易吗?他也是回肠九转呀!他转向成仿吾:

“仿吾,你看呢?”

“沫若,我同意达夫走!”

郭沫若又是一震。

“我们都集中在这儿也不是办法。现在要用散兵线,散到各处去。”

达夫感激地向仿吾投去一瞥。沫若犹豫了,他们此时的心境都不平静,三个杂志,就如三个儿女,血肉连心哪。谁愿意亲手扼死他呢?

郭沫若更是激动,两年前不是他与达夫辛辛苦苦地从海外,从扶桑之国返面上海好不容易才形成这个局面吗?后来,成仿吾从长沙又一次赶突起的异军到这里集结,造成这样一个局面,他决心支撑下去,他一点也不冷静,动情地说:

“哦,不!达夫,成仿吾既然同意你走,我不便阻拦,可三个刊物我们还得办下去,我不愿意它们葬送在我们的手中,你到北京去,难道不能与现在一样写作?你一周只有两个钟点的统计,你不好寄稿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