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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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突起的异军(27)

就在郭沫若返身去日本后,郁达夫收到成仿吾写于沫若赴日前夜的一封信。那封信既是郁达夫寄信致创造社的答复,也是对《创造周报》走向寿终正寝的一种预言。达夫的来信被成仿吾起了个名字叫《北国的微音》,成仿吾的这封信他称为是《江南的春讯》。郁达夫的信暗暗地流露出自己的痛苦,那是深切的反省,他读了沫若的《漂流》三部曲的《歧路》,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在离开上海后的五个月,他的情绪到了人生的最低点。为了生活,他早已觉得文思枯竭了。他为沫若的凄切的孤单所感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两个朋友看,孤单依旧是孤单,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孤雁。在北国,他会见过成仿吾的同班同学,人家却早已是发了财的资本家了。郁达夫告诉他的朋友们,虽然他到了北京,有那么多的鸿儒交往,可有几个人真正讲得来?他觉得自己的心灵深处恰似驻足于衰草枯杨的旷野之中。在上海是经济危机,在北京,他依然觉得是经济危机……。他对一些朋友读了《歧路》,使他的朋友们感动,郁达夫自己更是不能平静。近千个日日夜夜的交往,他知道沫若的旷达,可如今也生活在歧路上。他毫不犹豫地写了信来,他想在暑假中,回上海,回浙江……。那正是郭沫若到日本去的前夜,成仿吾、郭沫若都写了短简回复了他,成仿吾更以这《江南的春讯》发在《创造周报》上,他自己也是一腔心事乱如麻,他也充分地体会到那种孤独感。与达夫的痛苦呻吟相反的是,成仿吾有更多的反抗思想。他反抗这社会,反抗这制度,反抗这人生!可他碰到了什么呢?重重的壁垒,重重的铁障!他写道:

“……达夫!在我回国后的这三年间,我的全身神差不多要被悲愤烧毁了。这两种激荡不宁的感情就好像是两条恶狠狠的大蛇,只是牢牢地缠住我不放。奄奄待毙的国家,龌龊的社会,虚伪的人们,渺茫的身世,无处不使人一想起便悲愤起来。而我们现在的社会,愈是坏人,便愈能卓立,愈是无知识的流氓,便愈能成为名人学者。我偶然愤不可遏,骂了出来,那些名人学者固然千般倾陷,便是一般的群氓,也就张开了嘴大呼奇事,甚或要回我一些不当的称号。我想起这不可救药的社会,想起这些忘恩负义的群氓,有时也觉得全身都已灰尽,然而我现在在悲愤之中发现了‘反抗’这一条真理,我从此以后便要反抗,反抗,反抗!孤独的朋友们哟!我们仍来继续我们的反抗,反抗到心头,要死便一同死!……

春光又到江南来了,梅花已经反抗着春风,登场演出了她的一回手势戏。再过些日子,龙华的桃花就要开了。黄浦江的浊水,常在激荡着反抗他们的运命。新落成的欧战纪念塔上的女神常在放着光反抗旁边的高塔威压。在一间破陋的漫无秩序的长方形房子里,三个方正的男子常在商量周报周年后改良的方法。预备反抗一切未来的困苦。达夫你如能回南边来,就早点来也好,我们需要你呢!”

郁达夫受到很大的震动,《创造日》、《创造季刊》都已停了,而《创造周报》眼看着又难以为继,他收到成仿吾和郭沫若的信心里十分难过,他想救救创造社,救救他们的最后一个杂志,他等不及暑假的到来,他安排了自己的课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立即南下上海。郁达夫的南来实在是幻想抢救创造社。虽说他曾经气愤地说还不如离散的好,可他的心中是十分的不愿意。那时在北大他刚巧遇到《太平洋》杂志社的一群也遇到同样困难的人,打算停刊与《创造周报》合并。最初没有成功。而这一次,太平洋社又想借重创造社,准备合并,他四月份写信给成仿吾,准备五月初来上海。成仿吾在《创造周报》第五十一期上登出《预告》:

“第五十二期因为要等达夫由北京南下决定周报的方针,须迟数日始能出版。”

郁达夫南下的时候,正是晚春初夏季节,最后一期《创造周报》已经编好,单单等他前来增加一个广告。北京太平洋社的有关人员第二次与郁达夫磋商,拟订合办一全新的杂志《现代评论》,郁达夫与成仿吾在泰东商量,成仿吾原则上同意这一做法,大概是要留下一条光明的尾巴罢。他们在五十二期《创造周报》上附发了一个《预告》,预告创造社与太平洋合办一个新型的杂志《现代评论》。

《创造周报》创办到第五十二期,整整一岁!由于压力,由于创造社内部人员的转移,即将寿终正寝!它的最后一期上登有敬隐渔的小说《玛丽》,成仿吾的《批评与批评家》,郭沫若的《通信一则》,少飞的人体素描《人体习作》,还有成仿吾的悼词《一年的回顾》。读着成仿吾的《回顾》,郁达夫的心黯然了。他们三员创造社大将是怎样在上海扯起创造社的大旗,三年哟,可如今只剩下“人去后,一弯月色淡如水”!

成仿吾回顾了周报一年来的奋斗,也直率地叙述的停办的原因:

“我们固然很愿意竭力于新文学的建筑,然而我们自己也要生活。”“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热爱青春的生活,我们不能把我们有限的生命一齐都丢在一个无底的洞里。”他在篇末还展示了无限的勇气:

“有三位朋友一德一心,原是愉快不过的,然而我们负责编辑的人的疲惫却也不是局外的人所能悬想,生活的困难,环境的恶劣,先在我们双肩上增加了一对死重,对于我一个人,没有爱的生活便是一个榨碎全心身的水压机器。每从梦寐中醒来,但愿我的心儿能顿时粉碎,我的四肢能瓦解。数年来疯狂一般的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了文艺女神,然而环顾我们的周围,又不禁悲愤而羞愧。我们的世界到底还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与一片漫无着落的悲感。

“然而我们既然带来了这样顽恶的命运而来,我们决不是卑怯的逃避者,我们也决不愿意放弃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文学革命,和我们的政治革命一般,必须从新再来一次。我们休息一时当是一种准备的作用。

不等到来年,秋风起时也许就是我们卷土重来的军歌高响的时候。亲爱的朋友哟,请等待着,等待我们卷土重来的雄壮的鼙鼓!”

成仿吾的预言并没有落空!不甘寂寞的创造社人正在酝酿着一个新的计划。五月中,郁达夫不得不又返回那令人生厌的北京。六月里,成仿吾也不得不南下,投入了新的革命洪炉,进入了广东大学理学院任了教授,后来他又兼任了将军的摇篮黄埔军官学校兵器处的技正。临行前,创造社的社址迁移了,成仿吾和创造社小伙计们将社址移到了贝勒路。在此期间,他们没有哀泣,没有气馁,一批小伙计周全平、倪贻德、敬隐渔、严良才、叶灵风等人往来其间,准备出版一个全新的创造社刊物《洪水》。

他们将实现这一目标,滔天的洪水马上就来,破坏一个旧的秩序,以便于创造!

前期的创造社结束了!中期的创造社在孕育,在诞生。不久便面临这个世界!

郁达夫的心里不能平静!

§§§第五章 沉重的北京岁月

古老的北京是沉重的!这个帝王之都,将近七百年的古都与上海适成强烈的反差。它有世界上最凝重的古老建筑群,末代封建王朝的皇帝、王后、大臣们随着辛亥革命的到来被逐出龙廷和龙座,他们目前还龟缩在紫禁城中,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前门、天安门、午朝门,一直到德胜门,庄严宏伟的中轴线两侧,还是皇家御苑!王府井、琉璃厂、前门还是前清遗老遗少们的市场。卖古董、观花鸟,八旗子弟依然还是春风得意。长袍马褂、大辫子、弓鞋,保留着大清国的国粹。始终是生气勃勃,又暮气沉沉,天桥依然是三教九流卖艺杂耍的场所。寒酸的小市民喜欢在那里听说书,看耍猴,打拳棒,北京的大部分街巷两侧,是那种世界独一无二的的四合院院落,小市民满足于现状,徜徉于其中,观赏古董字画、鼻烟壶,抽大烟,拉胡琴,打秋千,放风筝,泡茶馆,默默地生和默默地死。“老爷儿”依旧挂在天上,黄沙依旧在寒冷的冬春肆虐,秋天的香山依旧是满山红叶,颐和园、中南北海依旧是皇家的龙池海子。

啊!古老沉重的北京!

龙廷隐退,民国成立。政坛走马灯般换人。孙大总统在南京站不住脚,辞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袁世凯觊觎龙位,过了八十三天皇帝瘾,民国五年的六月,忧惧而亡,一命呜呼!接着便是黎元洪当总统,段祺瑞任总理,于是有了府院之争。张勋带辫子军入京,复拥宣统溥仪登基,复辟了一十二天。冯国璋才代理了几天总统,不久总统又姓了徐,如今的总统又不姓徐了,又改了曹锟,可北京还是老样子。只是江山只剩半壁,南方的孙中山早又起来革命,北洋大总统有名无实,各地是各地的地盘,胫大于股,各地的督军、大帅、省长、督办、厅长多如牛毛,各自拥兵自重。北京,早已成了废旧的机器,转动不灵了。

郁达夫正是这个时候离开上海来到这都门的。他的心混乱到极点,情绪低落,低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三四年的经历,切身体会使他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那种因性的压抑而显得孤独苦闷,呼喊个性的解放的时代一去而不复返了。生活的挫折,使他看到了社会的深层结构,他不再是飘在空中的自我独自了,他敢于在创造社同人中第一个正视人生。

人生如梦?人生如棋?不!人生是复杂的立体,不是简单的点线平面。人生如路,人生如夜,路正长,夜也正长。郁达夫离开了比较单纯的学校,离开遭人白眼的大学,进入了一个万花筒似的世界。

世界是血和火的洗礼!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兵荒马乱的中华民国,国家千疮百孔;他在攻读一本全新的书:生活。他看到资产阶级、买办阶级、洋人在中国大地上横行霸道;他看到上海的跑马厅、大世界;他看到各地的大帅们、督军们拥兵自重;他看到了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生发展,城市在膨胀,阶级矛盾更加尖锐,资本家更加疯狂地剥削,农村在破产,农民涌向城市,工人的工资仅仅是低微的,他看到童工与女工的命运,他就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社会生活,他十分地体验到生活的贫困与失业与辛苦。他一踏上太平洋的西海岸,生计的问题就逼到眼前,命运的铁锁金箍也就一天天地紧起来。他曾经想到死,只有一死才能解决这问题。他韵梦想破碎了,原以为一旦离开大学能进入崭新的环境,可社会只照顾那些幸运儿——新月社、太平洋社的宠儿,他似乎被挤出了社会的轨道,真实、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孤独与孤单。他流露出对社会失去信心及没有勇气生活下去,而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的那种消极的情绪。

悲怀感伤,不是郁达夫的固有情怀。在那个时代下,一个有良心的人,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一个敢于追求光明的人,都有这种消极情感。

由于社会的苦闷和经济的苦闷,郁达夫在寻找道路,他看到了社会的光明面,他看到了什么?看到香港海员的大罢工,看到开滦、萍乡、安源等地煤矿工人的大罢工,他看到京汉铁路上的风暴与残酷无情的血!他看到社会的不合理,残暴,他从单纯层次的爱国,到了更深层次的爱国。

要救国必须改革这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和经济制度。

一九二三年,是郁达夫在人生道路上向前跨出大步的一年。当人家正在呼喊个性的解放的时候,只有他对这流血的时代和受难的人民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社会的本质。他不只看到树木,而看到了一个森林;他不只看到一片飞瀑一条小溪,他看到了一片大海。他苦苦地上下求索,哀民生之多艰!他从书本上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他正视人生。

陈启修教授是受北大的委派,往苏联考察经济的。临行之前,向学校推荐了郁达夫代替他讲授统计学。他们同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科,与达夫乃是同科不同级的同学。他深知郁达夫的才学。郁达夫刚巧在上海再也不愿意住下去,便受了北大之聘。

郁达夫命运不济,仿佛冥冥之中吃不下一口安稳饭。受北大之聘的教师那么多,有专职的,有兼职的;有留学西洋的,也有留学东洋的,人家都是堂之皇之成了教授,可郁达夫却只能担任一个讲师,一周只有两个钟点。郁达夫好不晦气!他依旧住在长兄嫂的家里——西城巡捕厅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从巡捕胡同往西,就是追贼胡同,据传当年李闯王受到清军与吴三桂军的夹击,匆匆从这里逃跑出城。再过去,便是北京有名的城门阜成门。阜成门外,再往前走就是护城河边。郁达夫所见都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古老颓败的北京城——这帝王之都与乡下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有巍峨挺立的城门与帝王的府第,那里有地墁方砖,飞檐斗拱,是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

北京人才济济,这是藏龙卧虎之乡,帝王之乡,文化之邦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