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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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突起的异军(34)

这是一个人生的卑微者,他家住湘西,带着一肚子的故事来到北京。他从报刊上知道这北京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是中国新文学的大本营。这个年纪只有二十挂零的青年,初生牛犊不怕虎,从蛮荒的湘西闯入这千年古都,一派天真浪漫:他想到北京来寻找理想,想读点书。

他从湘西出闯,到北京来,那时他的大姐与姐夫正在北京,可当他投奔他们时,他们却正准备回湘西去。那个乡下人,凭着他那一点点文化,对做官的官场腐败十分气愤。他是一个怪人,这个行伍出身的小兵,竟深受新思潮的影响,有志于做一个新文学的小兵。他大姐、姐夫只给他留下两床棉被。走后,沈从文寄身于湖南会馆里。这个小学毕业的乡下人,生活困顿,他梦想到北大一类学校去读书。可入学必须考试,那是他难以逾越的一道难关。他不能入学,也不想返回湘西,他开始了艰难的自学。他吃着粗硬的馒头,就着咸菜,一头扎进京师图书馆里,那里有火烤,可以防御那冰天雪地中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

沈从文来北京的时候,正是政治上分崩离析的时代。大清国已在为真正的历史,袁世凯走完了人生最不光彩的一页。北京官场一个个粉墨登场,走马灯一样换人。北京城中高官们是刮银子、逛窑子、上馆子、讨女戏子、找好厨子,真正五子登科。或者干脆屁股一拍到东洋或者西洋镀一回金。北京城里,多的是议员、总长、阔佬,得意踌躇,挥金如土,全不把民生民情放在心上。可政府的公务员,积年不发工资,大中学教员名义上薪金数百,仅仅是画饼充饥,不过发一两成的薪水。路人侧目,莫谈国事。沈从文这举目无亲的乡下人,那自学的劲头也许是举世无双。后来,他在一个表弟、一些同乡的帮助下,勉强度日,搬到北大附近,设法去北大旁听。

他有幸赶上一个时代,北大正值蔡元培为校长,相对显得宽松。那也是一个学术相对自由的时代,北大有大量的旁听生,有时甚至比正式注册的多上几倍,沈从文也夹杂在其中。那其实是三教九流混杂的场所。有的人身上不过有几个臭钱而苦于入不了学,一边旁听,一边乐得在此享受,顺便打麻将,泡土娼,抽大烟……。也有一些是慕名而来,他们对这社会往往充满幻想与信心。沈从文有幸在此结识了一些青年,他们的条件比他好,但他们同样在此闯荡,他们同样是未来文学界的弄潮儿。

穷困、窘迫,没有使沈从文放弃那追求的心。他一边旁听就读,一边饿着肚子,写作,希望能捞几个稿费,他把从家乡带来的几块大洋用光了,只有赊欠。有一次,他看到一伙举白旗招兵的,他差点儿就想重新卖身从军。可是,顽强的意志使他放弃了那种打算,他听任饿得两眼昏花,离开那招兵买马的队伍。

万般无奈,沈从文的文稿没有几篇被采用。他把大量的文稿投寄给《晨报副镌》等刊物,他没有棉衣,没有火炉,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写的稿子,人家不仅不用,而且还把他的稿子,十数篇文章连成一长条,当众奚落:“这是某大作家的作品!”沈从文当然不知道,那些肥马轻裘的花花公子,那些在西方世界留过学的“绅士”们,只热衷于写闲活,写短诗,根本不会把创造的第一流作品放在眼里。他们办报只要虚假的名声。

那是一个严冬的冬夜,沈从文无可奈何,怀着一线的希望,向几个在京的知名作家写信,倾诉自己的苦难,处境。郁达夫在北大教统计学,沈从文从几个朋友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善良和动情和富有同情心,他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当然也就写了一封信给郁达夫。

郁达夫为来信中那种困顿、无助、凄苦、顽强的自述震撼了,那天,他按照沈从文来信的地址找到了沙滩,北大文科的附近,一所沈从文自称为“窄而霉小斋”门口,伸手推门。他被那顽强的生命力惊呆了,零下十多度的风雪天气里,一个二十挂零的青年伏案而坐,屋内没有火炉,身上穿着夹衣,用棉被裹着双腿,用冻得发抖的手提笔写作,听着门响,那青年回过头来,问:

“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儿?”

“我就是,你是……”

“哦哦,你就是沈从文?我是郁达夫……”

沈从文站了起来,那棉被未免使他有点狼狈,双齿冷得打战。郁达夫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文学青年,有这样一个环境,他感伤,他的心里在流血!

看到他在冰冷的屋子里发抖,郁达夫的心痛得也发抖了!他接到原先素不相识的青年的信,他亲自来看他。他一时说不出活来,毅然把包得紧紧的大毛围巾摘下,拍掉上面的雪花,披在这刚刚结识的沈从文身上。这个从湘西闯入北京,在困境、窘迫中没有激动过的汉子,这时激动了,眼睛里含着满眶的泪水,只叫了一声:

“达夫先生……”

郁达夫爱抚地对沈从文说:

“我看过你的文章,你这样年轻,好好地写下去。”

沈从文点点头,在这无情的京城里很少听到有人给他这样讲话,他感到一丝温暖,感觉到一颗真挚、善良的心在跳动。

….一郁达夫默默地倾听着沈从文倾诉自己来京的打算和目前的处境,他想写作,想拿到一张正式的毕业文凭。听到这湘西来的汉子那坚忍不拔的声音,郁达夫十分感动,也感到浑身冰冷。他想起那可怜的黄包车夫,想起自身微薄的薪水,他辛酸了!他想起黄仲则的《都门秋思》,也想起他的《移家来京师》,京城居,大不易!

长安居不易,莫遣北堂知。

亲讶头成雪,心惊颔有髭。

乌金愁晚爨,白粲困朝糜。

莫恼啼鸦切,惟伊反哺时。

贫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

单门余我在,万事让人多。

心迹嗟霜梗,生涯办雨蓑。

五湖三亩志,经得几蹉跎?

长安米贵,都门过冬难!一个穷小子,一个乡下人,闯到都城中,你依靠什么?你要到京城中讨生活,你必须具备一个条件:心狠手辣。你不见那些为官作宦的不是从乡下来?你不见那些盗贼不是来自乡下么?他们可以从乡下搜刮钱财,到此谋求钻营,可以仆役如云,可以做国会的猪仔议员,可以坐小车,可以前呼后拥,可以挥金如土,可以姬妾成群,可以抽大烟,一攫千金。但是你得先学会钻狗洞、爬乌龟呀!就是我,东京帝大的出身,不也是一个渺小的讲师,一个月才三十来块钱吗?现在是“全家如一叶,飘堕朔风前,事竟同孤注,心还恋旧毡”,“四海谋生拙,千秋作计疏,暂时联骨肉,邸舍结亲庐”哩!郁达夫十分伤感。他有愧于无计给沈从文谋职。……

已是中饭时分,下午郁达夫在艺专还有兼课,他的心里发冷。听到公寓的大厨房里传来刀锅的声音,显然那是厨子准备开饭。

“你吃包饭?”

“哦,不!”

沈从文面有菜色,那年轻瘦小的脸庞,与自己在扶桑岛国时有何区别?只不过那时他还有几块官费。经济、生活上,这青年更为窘迫,而且更加孤独。如果不是湖南同乡的慷慨好义,这京城他早就呆不下去了。

“你跟我来!”

郁达夫,那时亦是家计穷困,身上只带了五块钱的一张纸币,就在附近的一间饭馆里,郁达夫与沈从文相对而坐,吃了一顿饭。他慰劝这青年,勉励有加,结账时,共花了一块七,郁达夫将剩余的找头全部给了沈从文。

教职人员生活的清苦,沈从文是知道的,这五块多钱,对于一月实际只能拿三十多元的三口之家将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温暖,他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一个作家对后辈的关心啊!他的一个亲戚,那时正在一个慈善机构里任董事长,可不肯接济,使他伤透了心!这个饿肚子在京自学的汉子在送走了这仰慕的作家之后,回到住处,扑在自己的桌子上痛哭起来!

达夫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他深为沈从文的处境震慑了!读书救国,文学救国,道路是那样的窄,可是有那么多的青年偏往这里挤,这青年来自全国各地,身上无钱,只有忧愁!

可同样的北京城,是那样的不公正!即使你大学毕业有什么用呢?大学毕业在中国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不是有许多大学生到处找事情干吗?如果你肯放下尊严,学学那些龟、狗的本领,你不读书,不是更可以发财吗?

他写了一个晚上,那是《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郁达夫怀着强烈的愤慨和同情,赋予文学青年沈从文以关心,那《******》,字字同情,句句仇恨,他鞭挞这社会,一声声是“目下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一句句是“你去革命,去制造炸弹罢”,“你回湖南罢”,“你去偷、去抢罢”,那是郁达夫自己看了也辛酸的文章。正是那个不平的人,那颗不平的心的呼喊!郁达夫太感伤了!

北京是沉重的古都,太沉重。从前,这里有多少举子,为了一举成名天下知,博得光宗耀祖的名声而饮恨?如今这古都除了那一小群人外,有多少求学的学生、拉洋车的车夫?甚至大学毕业的学生,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在大学窗下住他五六年,又有什么用?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你与我一样穷困,你即使有坚忍不拔的雄心,口口声声说什么大学教育,这一切有什么用呢?一个大学教师,像我两处的工资一百十七元,可只能拿到两成,不也是在生死边缘上受熬煎吗?……你不感到草根树根都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挖完了吗?你还是当兵去,战死在战场上,或者去偷、去抢、去做贼!啊啊,郁达夫失声大哭起来。

他痛苦,只想到一有机会就要离开北京。真的,他可以到任何一个可以养活人的地方去,北京太沉重了!